2014年8月20日星期三

我的曼陀羅 - 李維榕

2014年7月19日 - 信報

從馬不停蹄的香港,一個人回到安大略湖上的老家,獨居生活其實並不孤獨,早上起來看湖天一色,黃昏時見帆影片片,東尋尋,西覓覓,一天很快就過了。朋友問:你寂寞嗎?我寂寞,是因為老伴走了,再也沒有形影相伴,沒有靈犀相通,也沒有可以任性吵嘴的人。屋子裏滿是他的東西,仍然等候着主人的歸來,但是衣櫃內他的部分已經慢慢被我霸佔,他留下的空間,將愈來愈被取代。還有律師及會計師們,正在努力把他的名字及身份從我們共同擁有的戶口趕走。

世界是無情的,他的音容仍然鮮明,病榻上那牢牢不放的握手,讓我依然心痛。但是正如「紮西拉姆.多多」的詩句所寫的,如果沒有那溫情的細語,深切的眼神,沒有那橫逸的衣袂,與金色的面龐,還會深記 着你嗎?還會認得你嗎?會不會有一天,我再也無法想起他的樣子來?而更糟糕的是,那再也不重要了。

看到幾個朋友的母親,甚至朋友自己,都患上老人癡呆症,原來記錄上最年輕的患者才只有二十多歲。一切記憶都被毀滅掉,好像沒有發生過一樣,那麼生活還有什麼意義,活過和沒有活過又有什麼分別?

記得初到港大工作時,剛好遇上一隊西藏僧侶在徐展堂樓展廳示範sand mandala(沙雕曼陀羅),四個盤膝對坐的僧人,各自小心翼翼地敲動着手中一支小管子,讓藏在管子內那染上各種彩色的細沙,慢慢地流出,堆砌一幅精細無比的曼陀羅。

終歸要毀滅

那是繁複而又緩慢過程,每天只有一點點進展,我上課途經展覽室,都進去看看這幅沙雕是怎樣一步一步地成形。經過好幾星期,一幅佛陀在天堂人間禮拜畫面終出現在眼前,如此色彩燦爛,如此工筆細緻,重重地印記在我靈深處。但是畫成了,跟着就在誦經儀式中,毫不留情地把一幅精心傑作毀掉。清晰鮮明曼陀羅,一下子就變成顏色慘淡的一堆細沙。

當時我也想,終歸都要毀滅,又何必如此費神?但是那次的經歷在我心中一直色彩繽紛,歷久不忘。在我面對生死別離的傷痛時,那一副曼陀羅又再出現了。一樣是滿臉慈祥的菩薩,一樣是四平八隱,層次分明的構圖,經歷無數次毀滅,那形象更是似曾相識,它用「紮西拉姆.多多」的詩句對我說:我要如何愛你,才能穿越浮華,穿越時光,不虛妄,不癲狂。

……然而,我們卻不能並肩策馬了……一鞭,就到天涯。一次偶然巧遇,讓我有緣經歷曼陀羅。也許並非偶然,三世前就註定讓我那天走入徐展堂樓展廳。

Sand Mandala是藏傳佛法重要儀式,所用顏料和細沙,都是天地間元素,據說有發揮能量的功效。而sand mandala本身,就存有淨化和療治受傷心靈的意義。既然一切都會毀滅,又再重來,這是天地無法改變的循環,但是我們並非沒有選擇,可以消極對之,什麼也得過且過;也可以對一切的短暫,彌加珍惜。

我不知如何處理多倫多的家,也不知明年是否回來,多年辛苦經營小天地,不知落在別人手上會變成怎樣?一直想把對海小露台變成小花園,但想到暑期後要離開,立即升起「何必多此一舉」念頭。再想,一個月與一千年又有何分別?科學家告訴我們,地球已有六億萬年老,再過六億萬年也要毀滅。時間本沒永恆,只有一分一秒。於是我不加思索就去修飾露台,每天走一里路,一盆一盆地把花朵搬來。我用的都是一夏之花,夏天過了就死亡,但是一整夏會不停盛放。像那一心一意僧侶,我也一筆一畫地建築我的曼陀羅。

站在花簇中對着一湖綠水,清風吹撫我長袍。我坐在那讀「紮西拉姆.多多」詩句:臨風守望三千年,我是沉默的蒼天,看你流連,穿梭在無路的世間……

朋友來找我,就捧上一壺好茶,分享一片天地。那天,我的意大利好友帶兒子來訪,小薩爾二十歲了,好不容易打入商界當實習生,機會難得,他卻十分焦慮,總是擔心未來日子,覺得一切都不在控制中。父母愈是鼓勵,兒子就愈徬徨。那本來聰明伶俐的腦袋塞滿外來東西,怎樣也不由自主。少時的小薩爾,像Raphael油畫中的小天使,碧藍眼睛,金色捲髮,十分可愛。現正大好年華,對將來卻只感到無限的恐懼。

朋友不斷叫兒子放鬆,let go!但是他們是第一代成功立業的意大利移民,本身就習慣不停爭取和競鬥,孩子從來就沒有在他們身上看到什麼是let go;而他們提供減壓方法,全都是叫孩子做這做那;去練meditation、去做瑜伽、去學自我表達。這些本來有用的東西,對小薩爾來說是又多了一項苦差。我問他:你會玩嗎?你會有時容許自己什麼也不想不做,只賴在那裏感覺自己的存在嗎?他說:不會!從未試過!

慈悲的護衞

於是我邀請他一同遠望,看着遠方船隻往來,海天一色。同一景象,我看到的是日落黃昏,他看到的是月上雲端,我們走在不同的路上,我沒有可提供的話,只能與他一同讀「紮西拉姆.多多」的詩歌:

放手便是皈依,把心全部交給空性,任它相似相續也好,幻起幻滅也好,且枯且榮也好,把願望統統歸於菩提,任它劫長劫短也好,是輪回是湼槃也好,總之,交出去……做個赤裸的孩子,在蓮花的柔瓣中,盤坐也好,躺臥也好,沉默也好,微笑也好,慈悲也好,智慧也好。

「紮西拉姆.多多」是個來自廣州的年輕女作家,她最知名的詩歌「班紮古魯白瑪的沉默」,因被引用在電影《非誠莫擾II》而流行:

你見,或者不見,我就在那裏,不悲不喜,你念,或者不念我,情就在那裏,不來不去……

如此禪意深長的文字,很多人誤會是高僧手筆,其實作者的靈感來自「蓮花生大師古魯仁波切」所說的一段話:我從未離棄信仰我的人,甚至不信我的人,雖然他們看不見我,我的孩子,將永遠永遠受到我慈悲的護衞。小薩爾的臉上顯示一片好奇的詳和,我相信他也感受到天地間那慈悲的護衞。

這就是我的曼陀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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