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8月20日星期三

旅途 - 李維榕

2014年6月21日 - 信報

每年暑期返回多倫多時,丈夫都會喜形於色,那裏有他的音樂,他的書籍,他的藏酒,還有我們浮在湖中的家。今年回多倫多,伴着我的卻是他的灰骨,我把它包在一個印滿花朵的布袋裏,小心地抱着上路。

我不明白一個有血有肉的人怎麼會變成一袋子裏的東西,路上我一如以往地與他說話;我們回家了,你高興嗎?這位置你坐得舒服嗎?我答應過你我們將會揚帆出海,這是你最想做的,是嗎?

我不知是要打開袋子讓風把骨灰帶走,還是一把一把用手撒放。那天船到湖中,船長說風太大,最好不要打開,把袋子整個拋入水中。「撲通」一聲,袋子就不見了,只留下圈圈漣漪,與親友拋下花瓣一起散開。

然後我就經紐約,經亞特蘭大,老遠地跑到喬治亞州大學去領獎。在我生命中最不知所措的時候,卻突然接到一個國際家庭治療學界的重要獎狀。這個獎狀是實木造的,十分沉重,我捧着它在亞特蘭大機場轉機時,被一個橫衝出來的巨大女人撞倒在地上,那獎狀更像一噸重的落在我身上。

好不容易上了飛機,到佛羅里達探望我老師,機師卻突宣布,目的地機場跑道被突然而來的雷電打破了一個大洞,不能降落。離開座位,又走回候機室無盡期地等候。到達佛羅里達州時,老師已經在機場等了三個小時。我看到老人靠着手杖站在遠處張望,忍不住跑去抱着他大哭起來,漫長的旅途好像找到終結。

面對年老平淡

所謂「終結」,其實只是一周時間。我的老師Minuchin已九十二歲,家庭治療一代宗師,一個永遠走在前鋒的思考家,現在卻像所有人一樣,面對年老和平淡。他與九十歲的老伴一起,住在佛羅里達州一個Gated Community, 即是「圍上鐵柵的社區」。這是有錢猶太人退休的居所,房子很有西班牙味道,種滿棕櫚樹,一草一木,都修剪得一絲不亂。老師住在不遠的女兒,最近把房子的外牆塗上粉藍色,立即就收到業主管理局警告,必得與其他房子的顏色看齊。

如此保守的環境,Minuchin 說他始終不能適應,但是熱帶天氣在他臉上撒上陽光,比起一年前在紐約見他時,精神多了。從師開始到現在,已經二十多年了,在他們的相簿內,有我們在各地相聚的照片;在多倫多,在紐約,在香港、北京、杭州、蘇州、上海,都留下共同的蹤迹。相片內的每個人,包括我的丈夫,都是如此年輕,露着燦爛無比的笑容。

我坐在他們夫婦中間,同翻閱那收藏在相簿內的歲月,也看着他們由一對黑白照片時代璧人,變成現在白髮蒼蒼。我看到他八十歲時寫給妻子一首詩,不停地反問:八十歲是怎樣一個數字?身體上每個部位都在向你傾訴,為什麼自己卻全無警覺?年月洗禮結論就是挽着相度了五十年的配偶,繼續結伴而行。現在過了九十歲,夫婦二人都說;死亡就在附近等着。

Minuchin說:「我自私地希望先死的是自己,如果她比我先走,我將會憂鬱而亡。」

面對死亡,卻仍在忙着生活。他們每天看New York Times,留心着全球時局的變化,尤其中東局勢。看到保守黨一個議員落選,他們高興得立即去慶賀。後來發現入選的是一個更保守更討厭的議員時,又氣得牙癢癢。他們不但捐錢資助政黨及政治人物,還會親自出力助選。他們埋怨每天醒來,身體上每一關節都在發痛,但是起床後,又照常去做運動,並且認真地把垃圾分類,推到屋前等候收集。我不忍看到他們如此操勞,但是他們拒絕我的幫手,說要維持自立。

老師天天鬧着帶我去濕地看鳥,我知他行路艱難,總找藉口賴着不走。好在是雨季,晴天很快就變成雷雨交加。我最喜歡坐在他們有上蓋後園看小說,外面雷聲雨聲響個不停,內面一書在手,別有洞天。

很久沒有看小說了。我對Minuchin 說,不要再給我介紹好書了,不然我一周後就走不了。

當然也忘不了看舞台劇,老遠的開車到邁亞密去看戲。他們是這樣地興沖沖,我卻擔心兩老那左搖右擺的駕駛,萬分驚險。

談起我對孩子一項研究,他說:「昨夜我睡不好,半夜醒來,給你想了一套理論;每個家庭都有一套暗藏規律,決定每個成員該做或是不該做的行為。為了歸屬感,我們會向這些規律妥協,為了自我需要,又不得不挑戰這些規律。人的歸屬感與自我需要是不斷相互抵觸。這也是孩子長大必經過程。這樣你工作的影響就不止於亞洲,全球孩子都是一樣的。」我說:「請你晚上不要睡好,繼續給我出主意,好嗎?」

家庭暗藏的規律

我陪他到NOVA大學去教學,見他一口氣示範了三個家庭會談。笫一個家庭是個單親父親與一個十六歲少女,多年來相依為命,少女無法放下父親,走自己的路。第二個家庭是對離婚夫妻,卻始終藕斷絲連,不能復合,又無法真正分手。第三個家庭有個四歲男孩,不斷被幼兒園開除,他無法離開母親,又吵又鬧,完全失控,直到找回母親懷抱,才滿意地安定下來。原來人生所有重要關係,在不同時段都要經歷不同的分離,長離短離,每一別離,都會讓人痛入心底。也許老師說的並非全對,其實人一生都在找尋歸屬感,所謂自主,不過是害怕被拒絕及失落時的自衞。

臨行前一夜,我們看了一套阿美尼亞的電影,節奏很慢,幾個暫短相聚人,縱橫交錯在大時代與小圈子的瓜葛中,沒有結論,只有暫時的交接和重疊,讓你只能嘆息。但是,有如此一輩子的老師真好,短短一聚,讓我在逆旅中找到站腳。沒有說再見,他送給我一座非洲帶回來的雕塑,六個身體連在一起的黑人,每個面孔都向着不同方向。而我,獨自又再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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