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2月13日星期一

人為什麼需要父親? - 王迪詩

2012年2月11日 - 信報

相信很多人都會像我這樣,只要在動畫的廣告上看見「宮崎」二字就會興奮地說:啊,宮崎駿的新作,一定要看啊!

「創作」,用宮崎駿自己的話來形容,是「把自己逼到連鼻血都出來的地步」。但要是創作時知道許多人正期待着這部作品,那便會自然而然地湧現創作下去的力量吧。村上春樹已成為舉世知名的作家,我以為這種「被期待」的感覺對今天的他已屬「nothing」,可他近年也曾說過,他之所以不斷寫下去是因為知道有人正在期待。

文字必須被閱讀才有生命,所以我從來不寫日記。創作是一種一廂情願的分享,跟送禮物一樣。知道有人正在期待着你的創作,就像知道有人正在滿心歡喜地等着拆開你誠心製作的禮物。你費盡心思去製作一件禮物送人,可人家沒有欣賞你的義務,有時甚至會被扔在地上猛踩兩腳,或當垃圾一樣丟掉,身為創作人卻不能因此而感到受傷,若這麼容易受人影響便無法創造出有價值的作品了。

魔幻小說迷

《紅花坂上的海》之所以讓人期待,honestly,是因為宮崎駿。細看下去發現導演原來不是宮崎駿,而是他的兒子宮崎吾朗時,入場看戲的意欲完全消失了。這不是因為迷信品牌,而是數年前看過宮崎吾朗執導的《地海傳說》,真是一部爛片,不想再上當。

那時願意入場看《地海傳說》是因為Ursula Le Guin。我曾不止一次在專欄裏提過我從小就是魔幻小說迷,Ursula Le Guin把陰陽和道家等思想融入小說裏,這對於一個小學生來說非常吸引,那時我總是於晚上躲在被窩裏看她的小說捨不得睡,也經常夢見小說裏的巫師、巨龍……在夢裏陪着他們去尋找那遺失了的影子。長大後,有一年我到摩洛哥旅行,進入古城Fes的時候不禁一驚,God!這不是Ursula Le Guin小說裏的迷宮嗎?古城裏許多穿着連帽長袍的摩洛哥男人,跟小說裏的人物竟是一模一樣的!I’m not kidding,我之所以如此震驚是因為眼前所見,真的跟我所想像的小說世界完全一樣,我肯定我曾經來過這裏,但事實上那是我第一次踏足摩洛哥。這一場Deja vu的經歷,令我對《地海傳說》的迷戀更深。

大師就是大師

然而,宮崎吾朗執導的《地海傳說》是多麼令人失望啊!人物性格模棱兩可,講故事的技巧差強人意,讓人完全沒有追看下去的意欲。當年宮崎駿在試映會才看了一半便離場了,他一邊抽煙一邊看看表說:「感覺就像坐了三小時一樣。」Well,你只能說這個父親真太寸!他對兒子的批評不留情面,可是大師就是大師,他的批評總是一針見血,教人不得不服。

令我改變主意決定入場看《紅花坂上的海》,是因為看了NHK拍攝的《父與子的300日戰爭》,記錄了宮崎父子製作《紅》的過程。「那種沒有靈魂的畫,畫再多也沒有用!」宮崎駿當眾批評兒子的作品,又對採訪人員說:「吾朗就算放棄當導演也沒關係,或者說放棄了更好,真的,他不適合。『想做』和『能做』是兩碼子的事,導演可不是那麼簡單的工作。」

七十歲,一臉的白鬍子,滿頭的白髮經常被他使勁的搔着,一雙眉毛卻又濃又黑,這就是宮崎駿。《紅花坂上的海》由他撰寫劇本,導演是他的兒子吾朗。宮崎駿堅持絕不干預製作過程,可是仍忍不住往工作室「遊蕩」,蕩來蕩去就是不走近吾朗。同樣,吾朗也把設計圖藏起來堅決不讓父親看。

今天看來對兒子冷冷的宮崎駿曾經說過,他做動畫是為了逗兒子開心。吾朗出生時,宮崎駿是個二十六歲的動畫師。他為五歲的吾朗製作了動畫《熊貓家族》,但後來工作愈來愈忙,跟兒子相處的時間愈來愈少,簡直變成單親家庭一樣。吾朗四十四歲,童年時缺乏父愛所留下的傷痕依然存在。「倒也不是說整天都要一起玩棒球或者一起做什麼,或者帶我出去玩等等,並不是要他一整天都陪着我玩這個玩那個,只是希望偶爾陪陪我而已。」他說。

看不見父親,吾朗便看父親做的動畫,也許這樣能令他感到與爸爸親近。吾朗陶醉於父親執導的《未來少年柯南》、《魯邦三世.卡里奧斯特羅之城》等動畫,升上高中時,他暗自決定了將來要像父親一樣當動畫師。此時,父親根本無暇理會兒子,他在事業上奮力掙扎,經歷票房的慘敗,終憑《風之谷》成為家喻戶曉的導演。父親巨大的成就為吾朗帶來沉重的壓力。大家只記得他的父親是宮崎駿,卻沒有人把他放在眼內。吾朗開始認為自己必須遠離父親的世界。

大學畢業之後,他選擇從事園藝建築。直到他三十九歲那年,電影製作人邀請吾朗為《地海傳說》執導,當時他對動畫製作毫無經驗,宮崎駿極力反對。結果宮崎駿還是對的,這電影爛透了。

他也反對吾朗執導《紅花坂上的海》,認為兒子沒有這個才能。果然,由吾朗領導的製作團隊陷入了死胡同,缺乏經驗的吾朗無法把握女主角的人物性格。電影的背景是昭和三十年代(約1955年)的橫濱,描述十七歲的女主角小海與少年阿俊的初戀故事。問題是,小海在幼年時失去了自己最喜歡的爸爸,這一點被吾朗看得很重,少女的性格也被描述成相當陰暗。在導演的影響下,製作團隊畫出來的女主角死氣沉沉。

眼看電影上畫的日期逐漸逼近,吾朗卻搔破了頭皮也鑽不出什麼來。正當團隊陷於困局,宮崎駿突然託人送來了一幅畫。畫中連小海的樣子也看不見,只見她的背面,在橋上邁着大步,身體微微向前傾,急急忙忙的走着。即使我這個外行人也能一眼看出這幅畫的魔力,小海一下子活起來了,她變得活潑而充滿希望。這麼一幅簡單的圖畫扭轉了一切。大師就是大師。

堅持當導演

製作團隊的工作一下子順利起來,吾朗的靈感也漸漸湧現了。他為角色注入了生命,其中一幕講述兩個主角為了尋找某人而跑上一艘輪船,宮崎駿只在劇本裏寫了一句:「阿俊跳上了上下搖動的船梯,對小海伸出了手」,可是吾朗卻對這短短的一句非常執着,他設計出來的分鏡表達阿俊伸出了手,小海跳向了阿俊,然後阿俊抱住了小海。「很想緊緊抱住她。對我來說,因為自己是那麼喜歡她,就像身為人父的心情一樣。」

也許在現實裏,吾朗心底裏是多麼渴望能被父親緊緊抱住。我想,他在全世界的反對下仍堅持當導演,是為了做着跟父親同一樣的工作,感受父親曾走過的路,以這種方式跟爸爸「在一起」。

2011年,日本東北大地震,工作室擔心停電而無奈停工三天。宮崎駿聞訊後直奔會議室,嚴厲斥責停工的決定。有人認為如常工作會引起混亂,他說:「誰會混亂?你說誰會混亂?誰會混亂?公司暫停了才更混亂吧!首映的日期不能改,因此大家才努力的工作着,就算遇到困難也要做下去。不能放棄公司!公司就是生產動畫的最前線,這種時候我們更應該去創造神話,就算有些晃動,還是一樣可以作畫,此刻自己應該做的,是將眼前的動畫繼續製作下去。」

工作室馬上恢復運作。宮崎駿給同事們買來咖喱包。

也許,我們每個人心裏都對父親懷有某種期望:宮崎吾朗一直渴望能親近父親,我渴望有一個像宮崎駿這樣的父親。他一生不懈地創作動畫,是為了給絕望的人帶來一點光。人為什麼需要父親?需要他帶我去公園打球?接我上學放學?菲傭也能做到。人需要父親,是因為需要榜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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