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7月19日 - 信報
香港工程設計的物料崇拜表現在多個方面。在材料選擇上，不銹鋼和玻璃佔據主導地位，這些材料不僅用量大，而且規格往往超出實際需要。以香港常見的公共設施為例，欄杆的鋼管直徑通常在50毫米以上，厚度達到3至4毫米，遠超結構安全所需；玻璃幕牆則普遍採用雙層甚至三層中空玻璃，厚度可達30至40毫米，實際上單層鋼化玻璃已能滿足大部分建築圍護需求。在結構設計上，香港工程師傾向於採用「超安全系數」，樑柱截面尺寸和鋼筋配筋率，通常比結構計算要求的增加20%至30%，導致物料使用量大幅上升。
這種設計傾向的直接結果就是工程造價的不斷攀升。根據國際建築諮詢公司Turner & Townsend的調查，香港的樓宇及基建工程建築費用高達每平方米3480多美元（約27800港元），位列全球第四，僅次於紐約的每平方米3800美元。在香港，即使普通公共房屋項目，平均建築成本也達到每平方呎2000至2500元，遠高於鄰近地區如新加坡和台北的水平。一些標誌性項目如西九文化區綜合地庫、將軍澳跨灣連接路等，工程造價動輒數十億甚至上百億元，其中物料成本佔據了極大比例。
香港工程設計的「厚重化」趨勢還體現在對視覺存在感的刻意追求上。建築師和工程師似乎達成了一種默契──結構必須「看得見、摸得着、感受得到」。這種理念導致了許多設計過度的案例：商場中庭的懸挑結構被刻意加粗以顯示「力量」；辦公樓大堂的立柱直徑遠超承重需求；公園設施的結構節點被複雜化，以展現「技術含量」。香港知專設計學院的校舍就是典型例子，建築以「一張飄浮於空中的白紙」為概念，卻使用大量X字型鋼結構和玻璃幕牆來實現這一效果，結構效率實際上相當低下。
香港的「重量美學」反映了工程文化中一種對物料數量的安全感依賴。在這種思維模式下，「多」被等同於「安全」，「厚」被等同於「耐用」，「重」被等同於「高質量」。香港獨特的土地制度與開發模式也在助推工程設計的物料堆砌。在寸金尺土的香港，土地價值極高，開發商為最大化利潤空間，往往追求最短的建設周期。在這種壓力下，工程師傾向於採用簡單粗暴的「加料」策略來確保安全，而非花費時間進行精細化設計。
工程審批與監管體系的某些特點，也在無形中鼓勵了物料過度使用。香港的《建築物條例》和《作業守則》以嚴格著稱，但在執行過程中往往存在「數字至上」的傾向──審查人員更關注結構計算書上的數字是否達標，而非設計方案是否高效。工程師為順利通過審批，會刻意提高設計參數，導致物料用量增加。這種「數字安全主義」使得香港的工程標準在實踐中不斷加碼，形成惡性循環。例如，香港的玻璃幕牆抗風壓標準要求，比同樣面臨颱風的台北高出15%至20%，直接導致玻璃厚度增加。
作為高度發達經濟體，香港社會對工程失敗幾乎是零容忍，任何小小的質量瑕疵都可能引發媒體風暴和公眾質疑。沒人會責怪你用多了材料，可是一旦出現問題，即使用料符合標準，也會被指摘偷工減料。這種心態導致了香港工程界普遍存在的「CYA（Cover Your Ass）現象」──寧可浪費，不可不足。
專業分工的割裂也是導致設計效率低下的重要因素。在香港工程建設流程中，建築師、結構工程師、機電工程師等往往各自為政，缺乏有效的整合設計機制。香港85%的建築項目採用傳統線性設計流程，而非國際前沿的整合設計方法。這種割裂導致設計優化困難，各專業為保險起見都會增加自己的安全餘量，最終累積成巨大的物料浪費。一個典型案例是香港某政府合署大樓項目，由於建築、結構、機電設計缺乏協調，最終鋼結構用量比初期預估增加了35%。
香港特殊的工程造價計算方式也在客觀上鼓勵了物料堆砌。香港普遍採用的「工程量清單」計價模式，將工程費用與物料用量直接掛鈎，承包商利潤往往與材料使用量成正比。承包商承認缺乏減少物料用量的經濟動力。更值得關注的是，香港的工程諮詢費用通常按項目造價的一定比例收取，這也導致設計公司在無形中傾向於提高而非降低工程造價。例如，香港某大型基建項目的初步設計經過「價值工程」分析後可以節省15%成本，卻因各方利益關係而未能實施。
當香港工程界沉迷於物料的堆砌與結構的誇張表達時，日本卻發展出了一套截然相反的工程哲學──「看不見的工程」。這種理念不追求形式的張揚與物料的炫耀，而是專注於如何以最少的資源實現最優的功能與空間體驗。
東瀛活用資源 實現最優體驗
日本工程設計的核心哲學是「減法美學」──通過精妙的設計而非物料的堆積來解決問題。2025年大阪世博會日本館以「生命與生命之間」為理念，採用雁行排列的CLT（正交膠合木）構成無數個圓環，建築設計師佐藤解釋道：「我們追求的並非用了多少木材，而是如何通過木材的智慧排列創造豐富空間體驗。」其設計思維與香港形成鮮明對比──日本館使用約1600立方米的CLT木材，卻創造了相當於香港同類展館3倍的空間價值。更值得注意的是，這些CLT板材將在世博會結束後被拆解歸還，並再次用於新的建築，實現了材料的全生命周期利用。
日本工程界對材料性能的極致挖掘令人嘆服。他們不滿足於材料的常規應用，而是通過深入研究與創新工藝，將材料潛力發揮到極致。大阪世博會日本館的CLT結構就是一個典範：設計團隊通過結構性能試驗，驗證了連接部位的強度和剛度，使木材能夠承擔展覽空間劃分、建築物內外牆和抗震構件三大功能。相比之下，香港工程界對材料的應用往往停留在表面層面，缺乏深入的性能開發。日本建築師藤本壯介設計的世博會「大環」更是將這種材料智慧推向巔峰──這個周長2025米的世界最大木造建築，採用70%日本國產杉木與檜木，運用傳統「貫（Nuki）工法」，在不使用釘子的情況下通過精密榫卯實現結構穩固。這種對材料本質的深刻理解與尊重，正是日本工程文化的精髓所在。
全國港澳研究會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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