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9月16日 - 信報
一次充電之旅
每年夏天,我都會來紐約參與Minuchin Center for the Family的家庭治療培訓,二十年來風雨無阻。今年也沒有例外。只是猛然察覺,怎麽這些一年一聚的同僚都老了很多。不是患上心臟病,就是得了癌症。完全沒有好消息。原來人老不是漸漸發生的,而是一下子就排山倒海而來。
我們的老師Minuchin,已經近九十歲,每年看到他在課堂上揮灑自如,一直以為他是老不了的。只見這心理治療的一代宗師,在講學時仍是妙語連珠,但是走下講台,卻是寸步難行。他還是那麼喜歡拿自己來開玩笑,說:「我的身體由頸部分家,頸部以上還是十分靈活,頸部以下就完全不聽我的話了。」
老僧談禪 似懂不懂
我們在大笑之餘,不得不正視人的生老病死!也不得不感謝有這麼一位良師,相比之下,讓每個人都感到年輕很多。我們這項培訓召集了很多資深學者,大都跟隨過Minuchin工作多年,他們也都是白髮蒼蒼,其實有頭髮已經是很不錯,有的連頭也禿了。想起早年隨着老師到柏林參加心理治療的講學大會,在那個類同華山論劍的數千人場合,當時這些風雲人物是何等威風,時光不饒人,面對歲月的衝擊,他們那積累多年的智慧,也只好用在自我嘲笑份上。
老朋友見面,不是投訴糖尿病加深,就是血壓高。處處顯示着歲月的滄桑。當然大會上來了很多年輕的治療師,一臉期待之情,努力汲取前人的智慧。Minuchin在開場白時說:「我喜歡教導年輕人,最近收了十多個研究生,每周到我家來讓我督導治療工作。他們也很喜歡來,不知道是因為我沒有收學費,還是為了我太太的早餐。我很喜歡教導年輕人,他們聰明、好學、又無知,讓我覺得自己很有智慧!」
這是Minuchin的典型說話形式。很多理所當然的事物,從他口中說出,總是多了一層含義,不知道是褒是貶,卻讓人不得不留神。英文並非Minuchin的母語,但是加上了他的濃厚鄉音,簡潔之餘,每句話都好像話中有話。像老僧談禪,讓你似懂不懂,但是你會等着下文,跟着他在這次主講就集中介紹uncertainty的概念。
Uncertainty,就是「不確定!」
老遠跑來聽課,誰不想抓住一些可以確定的東西?他卻花了一整天的時間,把很多根深柢固的想法,重新提出疑問。這位大師總是喜歡挑戰我們的基本價值。也許人的最大問題,就是對於自己所面對的問題,過於肯定。尤其人際關係的困擾,很多人都有一定的看法;是兒子不聽話;是老公不受管;是老婆不顧家……問題的定義如果真是如此單向,那麼答案就只有兩個;要麽就把兒子、老公或老婆成功改造,要麼就把他們換掉。兩者都不容易執行。好在萬一情況並非如你所想像,那麼就有新的可能性。
因此,不過於確定,是一種生機!
此道不通 另尋生路
接着,他就用一個由別的治療師帶來要求督導的個案作示範;病人是一個二十歲的少女,長期不能工作,不斷鬧情緒、割腕、服毒,把父母弄得無計可施。少女被診斷為邊緣人格障礙(Borderline personality disorder)。Minuchin說:「 邊緣人格,是個有趣的診斷,所謂邊緣,就是可以是,也可以不是,本身就難以確定。如果你太相信這個斷症的真理,這症狀就把你綑綁得不能動彈。」
有趣的是,他愈以正常心與少女說話,少女就愈像正常人回應。反而是坐在一旁的父母,不停提醒Minuchin這少女是精神病患者。尤其是父親,無法接受女兒有能力為自己說話。他說:「邊緣人格的十三項特徵,她已擁有十一項!」他把一切問題都歸咎於女兒的精神病。
這是一個很有趣又常見的現象。父親一方面希望女兒改變,卻不知不覺地維護着她的不改變。身為精神科醫生的Minuchin,反而要花費很大努力,協助父母以簇新眼光來看待女兒,而不是只看到她的病徵。
當家人不再往牛角尖鑽,他們就會察覺少女的很多行為和情緒問題,都是成長途中的一些正常反應。少女說:「我不喜歡外面的生活,做過幾份散工,與上司完全無法相處。我想,值得為幾分錢而活得如此晦氣嗎?就決定不再出門。」
她又說:「問題是,不出門,也就沒有什麼朋友,而且愈來愈胖,只有一天到晚跟爸爸媽媽周旋。有時覺得十分苦惱,太多失敗的感覺!」
少女這一番話,令人不得不忖思,究竟是她的精神病讓她生活得如此不順意,還是她生活上的不順意形成她的精神病?當然誰也不能肯定答案。其實我們尋求的也不是一定的答案。真理在誰的手上並不重要,重要的是發覺此路不通時,就要另尋生路。尤其在處理人際關係的阻塞,有時不得不從關係入手,這在家庭工作是十分有效的方向。
戮中死穴 難以面對
走出病症的狹窄定義,我們很快就發現,這父母親都是成功的職業人士。父親是大學教授,母親是公司主管,平時都是他們教人的時候多,現在被迫有求於人,怪不得總是感到不對勁。成功人士的死穴,就是不能接受任何事情的不確定。當然也難以接受自己的子女不能如期望發展,有時一個精神病的標籤,會比直接面對自己的失望及哀傷容易接受。
也正因為如此,治療師必須把當事人的肯定化為不肯定,讓他們把單向的焦點轉化為多層次旳關係互動。很快地,父母所面對的問題,再也不是處理女兒的精神病,而是怎樣令她為自己的生命擔上責任。這才發現,原來少女一方面怪責父母對她過於管制,一方面卻起居飲食,全部依靠父母。父母做得稍有失誤,就會讓她情緒失控。
Minuchin對她說:「你說自己做任何事都不成功,我看你在訓練父母把你當作小孩子一般看待這一方面,就很成功!」
一個本來屬於少女個人的問題,一旦與父母的行為連接起來,意義就完全改變。意義改變了,其處理方法就當然不一樣,要少女改變,父母就要改變。這個道理很簡單,但是怎樣讓當事人聽得明白,就必須像剝洋蔥一樣,一層一層着手。
Minuchin解釋說:「我年輕時也常覺得真理在自己手上,總想叫人改變,我現在不是不想改變別人,但是我學會了不去叫他們改變,我只是提供另一條出路。」
因此,他對父母親說:「你女兒成功地訓練了你們把她當小女孩一般看待,你們也成功地協助她一天比一天『長少』,如此難得的配合,實在不必改變!」
父母彼此相望,一時間不知如何反應。他們對問題的確定性是明顯地減弱了,取而代之是一種新的思考,一種新希望。Minuchin卻說:「我不知道自己的參與有沒有用。我只是想協助這家庭的治療師,找個新的方向去輔導這一家人。」
這個案的治療師卻真的很受啟發。他跟着就對這一家人說:「你們回去仔細想想老師的話。他的話,你信一半就是了!」
父親忍不住趕着問:「那一半?」
治療師說:「現在還不能確定!」
這是什麼都沒有確定的一天!也是我今年來紐約的一個重點。
走出框框 海闊天寬
跟着是吃喝玩樂。這次看到林肯中心藝術節一場由Peter Brook改編的莫扎特歌劇《魔笛》(Magic Flute)讓我回味無。Peter Brook 是我很喜歡的英國導演 ,他的銀幕上往往只見到一隻眼睛,半條胳臂,卻具有千軍萬馬的功力。他的一個晚年夢想,就是把莫扎特的絕作現代化。這個樂界經典作品,我已看過不少版本,很難想像如何把它翻新。沒想Brook的手法,就是完全地反璞歸真,把莫扎特時代的華衣一層層脫下,用一座鋼琴代替了整隊樂團。一堆不斷變動位置的竹竿,就營造了整個舞台。《魔笛》是一個充滿神奇的十八世紀創作,劇中人物關係複雜。導演卻一切從簡而又不失原作精髓,成功地把莫扎特帶到二十一世紀的舞台,讓你在熟悉又感到清新之餘,再一次投入這天籟之音。
其實家庭治療的舞台,與真實的舞台十分相似,都是給人提供一個新經驗。Brook也起碼是八九十歲的人。怎麼這些老藝術家,在睌年總是看透紅塵,把我們再度帶入童真?如此看來,年老並不可怕。生病也並不可怕。見到幾個好友,都是若無其事地與頑疾共存。他們並不勇敢,只是知道逃不了,就不如享受生活的每一刻。生命太多未知數,我們唯一可以選擇的是自己的態度。記得看過心理治療大師Milton Erickson的一個個案。他對一個憂鬱的病人說:「你走出這個房間,可以向東走,可以向南走,又可以向西走,或者向北走。」
海闊天寬,真的有很多可能性!
Minuchin說:「我很久前就不斷向人告別。現在都沒有人相信我了。也許我這樣做是不對的,應該重視每一天!」當時我們正在一間我最喜愛的餐館,對着現代美術館的後園,享受一頓巧奪天工的美宴。大家都說「same time next year」,他卻私下對我感慨地說:「我知道自己正步向死亡,明年恐怕來不了!」我高聲抗議:「像你說的,不要太確定!千萬不要太確定!況且我們的文獻還沒有寫完,你一定不能死!」
每年一度紐約之行,對我來說是一個精神之旅,一個深層次的人際經驗,一次充電,一次對生命的禮讚!也是「一切都不能預料」的又一次提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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