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7月20日星期三

山居憶黃霑(一):黃霑測字問姻緣,「慧」象紅燭娶華娃 - 李雪廬

2011年7月13日 - 信報

前言

2004年12月,電視直播黃霑追思會。黃霑大去之前吩咐不發喪、不瞻仰遺容,卻忘了說不辦「追思會」。

我在家看電視直播。

來了很多人,有社會「賢達」,也有「非賢達」;有廣告界的老同事;有娛樂界的前輩及後輩。

有和黃霑交情甚深的夜總會公關—情長的半老徐娘;也有和黃霑沒見過多少次面、仍在娛樂圈浮沉的年輕貌美的小姐;當然更缺不了他的女人們。

還有問黃霑索字的凍肉店老闆,黃霑稱他為「豬肉佬」。那次,黃霑消耗了我三十張四呎紙,結果是一張都寫不成。

三教九流。

我還見到拒與黃霑飯聚的規行矩步的紳士淑女—「生倨死恭」。

對知己們,黃霑會熱情擁抱。

對偽君子們,黃霑會說句:「XXXX﹗」 

算命

黃霑,據他自己說是在廣州出生;1941年3月16日,即辛己年,屬蛇,辛卯月,癸亥日。黃霑相信算命,自己算也拉朋友去算。算命本來要八個字才算得準,這裏只有六個字的時辰,故不涉個人隱私。黃霑迷們,懂算命的亦只能算個大概,不涉細節,保留一些私隱。名專欄作家阿樂出版過一本薄薄的小書,內藏多個名人六字的命書,黃霑是其中之一。

1966年,跟他認識不久,他就熱情地要我閱讀他的命書。那時,我對這件事了無興趣,自然反應是態度敷衍。他看出我一面迷惘,就熱情地解釋。

他說,廣州富戶習慣男嬰滿月時找個算命先生批命,事關這男嬰的一生,故富戶必聘名師,他這命書則是吳師青批的。

批命,據某大學教授告訴我,是中國文化的一部分,故研究中國歷史、文學的人也一定研究算命。

1941年的廣州是日治,是淪陷。淪陷時期而能付得起錢找大名家吳師青算命的無疑一定是富戶。

黃霑和鐵板神數名家董慕節是朋友,關係相當好。一般人約董慕節,非得排隊不可,黃霑卻例不排隊,而又必當義務即時傳譯。董慕節是上海人,雖已來港數十年,粵語仍然講得一塌糊塗,批命時例用上海話。而黃霑的上海話則是跟華娃學的。華娃其實是湖南人,據黃霑說,她家說的是上海話。

一談算命,黃霑就眉飛色舞,口沫橫飛自道他當馮景禧的翻譯,說董慕節準到不得了,他也當過鄭君略、劉培基等的翻譯。

筆名

黃霑原名黃湛森,只有「湛」字帶水,「森」字則全是木。他的八字當然也是五行各有所屬,我卻懶得查書了。筆名一個「霑」字,是他自己取的。這是曹霑(雪芹),《紅樓夢》作者的大名。黃霑說他自己崇拜「曹霑」,故自名黃霑云云。這個「霑」字卻水頭充足到極,既有「雨」,又有「沾」,永不乾涸。

風水

1967年某日,星期日,他突然要我驅車去荃灣某山頭,說帶我去某風景甚好的所在去燒烤,當時覺得此舉甚為無厘頭,我從來反對燒烤,認為是種不文明、極無聊的吃法。後來黃霑夫子自道,原來他不懂駕駛,是騙我當司機載他去拜祭他尊翁黃申先生(記憶而已,希望準確)的墓。黃霑一生從未領過車牌,中年以後,經常自己駕駛去這往那,全是「揸」大膽車,從沒警察查他的牌,這是當名人的好處。黃霑一有機會誇誇其談,大吹一番。途中,他又要求停車,並獨自下車,神神秘秘回來帶了一堆金銀衣紙、香燭等祭祀用品。抵埗後,他要我呆在山上休憩亭裏稍息,回來後才道出真相,再領我到處張望,大談風水龍脈如何如何,又說他尊翁當年花了多少錢、多少時間尋到這龍脈云云。不過,不懂歸不懂,那天藍天白雲,碧海青山,從墳往下望,那葱綠的山坡,遙對浩瀚而平靜的海港,的確是心曠神怡,不用懂風水也知這是好地方所在。

至於燒烤,一如黃霑所說卻是不過爾爾。黃霑卻細心得很,我最難忘的是他的確帶了燒烤醬大雞髀數隻,其他欠奉,我忘了他帶什麼飲料,算他帶備的了。這年我是二十九歲,他是二十五歲,屬蛇的比屬牛的少四歲。數十年後,大家都已在坎坷的人生路上走了一大段,我才對算命粗有涉獵,對風水,卻始終無甚興趣。

不過這兩門古老學問,從來只跟「士」和「商」結緣,士有學問而商有錢,中間的農和工,自古以來就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之輩,和這些學問無緣了。

上香

初上黃霑家,留意到他還在拜土地,十分虔誠地對家門口那塊金漆紅木牌「五方五土龍神,XX地主財神」上香膜拜。這兩個「XX」是什麼字,卻無論如何記不起來。

我孩童時代,家中也拜門神土地,那是大人們的事,而且一定是婦人的事。年紀漸大,念的是教會學校,家庭也由大變小,我自己家卻從來沒有宗教設備或裝飾。

九十年代後期,黃霑干德道的家裏,置了一具足有五呎高原枝樹雕刻、打磨亮麗的栗色觀音,法相莊嚴,藝術感覺強烈。他天天向這觀音像上香。據弘一法師的教導,上香膜拜,必須盥漱潔淨,衣冠整齊。不過黃霑不管這一套。他興之所至,剛爬起床,蓬首垢面,身披浴袍,就上香膜拜,甚有濟癲遺風。

黃霑經常睡得很晚,或時而通宵趕稿,晨早六時來個電話,七時陸羽見面,時而十一時來個電話,要我半小時內去到他家,一起午飯。其實,他打完那通電話,又再倒頭大睡;我到他府上時,他才又起床慢條斯理,幹這說那,那頓飯,經常要下午二時才吃得到。

測字

1967年1月底或2月初,我在「格蘭廣告公司」已是尾聲。黃霑、伍洲寧(「格蘭」的中文主任、港大畢業)和我相約吃晚飯,以壯行色。飯後,三個人年青好事的年齡,商商量量,不知誰提的意見,去逛新填地街夜市;那時未填海,新填地街再往西走,就是避風塘,避風塘上的住家艇,有吃有喝,有嫖有吹,又是另一番風光。那當然不是我們三人想去的地方。新填地街以看相、測字各種江湖伎倆為主;小販攤檔則以東風螺、蜆等水產小吃為主,遠不如今日廟街熱鬧、複雜。當年小販攤檔也不少,邊行邊瞧,第一好事之徒黃霑提議測字,當然是他老兄帶頭,以「慧」字測姻緣,測字先生說:「恭喜恭喜,『慧』字頭頂兩支紅燭,是紅燭喜高燒之象。」這年,黃霑果然和華娃結了婚。

這事我早已忘得一乾二淨,最近為了寫這篇文章,找伍洲寧聊天,他卻記憶力奇佳。我再問他華娃原名,卻無法記得。我想,華娃原名可能就叫劉慧。

問伍洲寧自己測個什麼字?他說沒測。

至於我也忘了自己測什麼字,卻記得是問「謀望」,測字先生說的是「所謀不大」,這倒記得一清二楚。豈只不大,簡直「縮水」,我在「格蘭」月薪二千五百大元,過無綫,初期是二千大元,六個月後調整,才領正經理的薪金。我去無綫上班時是3月,那年,香港有史以來最兇的文革式暴動,也在3月開始,一直亂到10月才露曙光。寫本文時重新回想當時的社會狀況,估計暴亂期間,無綫的董事會可能也摸不準,這計劃能否如實及如期執行。萬一要遣散,也好省些現金。當年因避亂而離港遊美加澳的社會名人多得不得了,左中右皆有;外商高層也紛紛以度假為名而去如黃鶴,只餘走不動的華經理們勉強支撐局面。1967年底,暴動慢慢完結、落幕;1968年春夏,他們才陸續回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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