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7月20日星期三

山居憶黃霑(二):養娘恩深侍母孝,粵語廣告歌先驅 - 李雪廬

2011年7月20日 - 信報

童年和家庭教育

1945年,二戰結束,日本投降,汪精衛的傀儡政府也結束了中國半壁山河的管治,黃霑此時居廣州,約四五歲。

1949年全國解放,大量內地人湧入香港。

此時期的香港仍然門戶大開,國人毋須任何證件,自由進出。有些人先來香港避風頭,觀察形勢,進可以攻,退可以守。全中國首家廣告公司「華商」的創辦人林振彬先生,就在解放初期全家遷港。1952年,看看形勢不錯,又回上海,以後未有再回香港,讓兒子們留港發展。那時上海是已發展而又成熟的世界名城,香港則是未發展的荒島,九成以上在解放初期來港的人,多抱「過客」心態,大部分盼望時局轉好,重歸故土。另一部分是希望到台灣去,能去美國當然最好,到台灣再看清楚也比流落香港這荒島好。

過了段短時期,人愈來愈多,留下的也多起來,港府改變政策,只讓操粵語的廣東人免證入港。到了五十年代中後期,擴大移民局,六十年代初期,約61年,乾脆把移民管理事務和警隊分家,獨立為一部門。我們今日可想像當年人口進出香港由少變多、變頻繁,以後的發展大部分讀者已有體驗。估計黃霑移居香港時已十一二歲,1952、53年之前,在廣州的童年耳濡目染而習染非常多的廣州作風,例如吃喝、謾罵等等。

初識黃霑期間某日,和他逛彌敦道、深水埗、太子道、基堤街,他突然遙指對面一幢四層高的樓房說:「這是我家的產業。我老豆當年整幢買入,目前是我兩兄弟一人一半。」1967年暴動期間,地價暴跌,但是香港的拆建潮始於1952、53年。地價雖跌,始終是物業。由此可知,黃老先生是挾資來港,且有先見之明。故此,可推斷黃霑為當時的富戶。其實黃霑的一生,為錢發愁的日子非常少,甚至可以說是「從未」。

黃霑侍母至孝。黃老太太是位幼承庭訓的賢妻良母。每次上黃霑家,一聲伯母之後,她老人家就繼續她的家務,從不參與我們的談話。黃霑生母早逝,這位樸素內斂的黃老夫人是把黃霑撫養成人的母親。中國有句古老而又寫實的話:「生娘不及養娘大」,觀乎黃霑,信焉。

黃霑在廣州時,可能念過私墊。此點甚難證實,我是從跟他日常交往,注意到他熱愛中國文化而得出這「可能」的結論。黃霑年輕的歲月中,若非受過薰陶,很難會選讀及研究中史、詩詞、歌賦,以至粵劇戲曲等當時普遍公認是冷門的科目。

廣告歌

黃霑中學念的是九龍喇沙書院,當年是只此一家,別無分店。這校舍日治時期給日軍強行佔用,和平初期(相當長時期)又給英軍徵用為陸軍醫院;和平初期復校,臨時校舍設在巴富街的鐵皮屋。不大清楚什麼時候校舍全部交還。黃霑極有可能短時期在鐵皮屋上過課。

原來的校舍,直達界限街,地產商看中這地皮,把界限街旁的一大片土地發展為民房,轉眼數十年,喇沙也發展出很多分校。

喇沙是天主教學校,跟所有的教會學校一樣,以教育為手段、以傳教為目的。但黃霑卻從未受洗,絕對不是天主教徒,但一個星期兩課的「聖經」,加上日常的宗教活動,耳濡目染,雖未受洗,卻肯定仍是「網內之魚」,對聖經有一定的認識。

我認識他初期,某日,他突然跟我說他教過聖經,問我信不信。我初而瞠目結舌,當然不信,繼而說你不是教友,怎可以教聖經(筆者念的也是天主教的九龍華仁,受過洗,那時仍算是虔誠的教友)。他說:「不是教友也可教聖經,校長說無人勝任,我是硬上馬。」只好姑妄言之姑妄聽之,我也就妄信之了!不過,從他說話的表情、語氣,則連他自己也不大相信。

1966年9月10日,黃霑和筆者一起接受廣告學訓練(詳見「零收視」筆者的回憶錄)──那年代,外國人早已把廣告專業化,視為營商的必要學問,屬市場學。中國人卻仍然視之為可有可無,絕不專業,更有視之為野狐禪的。

黃霑很快掌握了廣告創作要義,最重要的是他了解什麼是「街頭」語言,而非文縐縐的客套說話。廣告語言講究直擊要害,那時香港大量的廣告,仍愛客客氣氣地「請」飲「可口可樂」,請吸「雲絲頓」香煙之類。這個「請」字,國人認為是不可或缺的禮貌,亦有人認為在言談間加個「請」字,才顯得自己是受過教育的讀書人,但廣告專家卻認為是多餘的冗字。

黃霑是粵語廣告現代化第一人,加上他港大畢業,能運用相當高程度的英語,引經據典地向外國人解說中文的語法、句法、傳統等等,他花了很短時間就推翻了廣告稿只能用英國人創作的英文原稿的謬論。

他在翻譯廣告歌詞(英譯中)的過程中,得到重要的啟發。他發現英文曲詞譯成廣東話後,無法再配上原來的音樂帶,因而「品牌」名稱亦無法突出。他認為,英國人的音樂創作,是為了配合英語唱詞而作的。而英語是「一字多音」,粵語則是一字一音,基於此,粵語廣告歌應「音樂」和「曲詞」都由粵語母語人士撰寫,才能精采淋漓,此一推理,解開長期以粵語配外國音樂經常含糊其詞的結。

此一革命性的改進,奠定了黃霑在香港廣告界宗師級的地位。七十年代,黃霑亦按這基礎去撰寫粵語流行曲詞(而流行曲詞和廣告曲詞皆有一重要共通點——歌詞必須淺易、達意、易上口)。

香港當時的華人社會,很多事業都在起步階段,廣告既不受重視,亦距離成為「學」的日子尚有一段漫長的過程,故黃霑此一重要的成就亦鮮為人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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