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11月29日星期一

由《告白》思考欺凌年代 - 湯禎兆

2010年11月27日 - 信報

一齣《告白》,的而且確掀動不少人的心頭波瀾。由日本的年輕人真的已成魔入神,到成年人與年輕人之間的互信已徹底破滅嗎?以上諸如此類的疑惑,我被人問過不下十數遍——或許還是回到現場去思考一下最為適切。

其實不僅我們關心日本的教育現場─尤其當中的欺凌個案已去到令人觸目驚心的地步。當然,我不是說學校場域中的欺凌,僅屬「日本式」問題。事實上,據內藤朝雄在《欺凌的構造》(株式會社講談社,2009年初版)指出,英國每年都有六至七名年輕人因欺凌問題,導致自殺了結生命。如果依據奧雲斯(Dan Olweus)在《欺凌在學校》(Bullying at School: What We Know and What We Can Do)中所揭示,現實情況只會更呈惡劣─挪威平均每七名學生就有一人曾受欺凌,而瑞典的數字就更加嚴重。可是話說回來,我們仍是較為緊張日本的狀況,無論是作為預警參考,又或是因為東方文明的類近而特別容易啟動防禦機制,總之就一齊熱切去尋根究底。

美國作家科爾(Alex Kerr)在2001年的著作《犬與鬼》(Dogs and Demons: The Fall of Modern Japan)中,早已從制度層面去嘗試解釋欺凌風氣的不可遏止。他認為日本的學校文化一切極為死板,換言之也即是管理性強,只會令學生盲從及努力去附和成為常人,以免因突出而被標籤成他者;而且也因為學校即地獄的印象根深柢固,更加希望可以在學制以外去尋找消遣的平衡樂趣。更重要的是,「在日本學校裏,受欺侮的學生反倒不是好學生。老師在公開場合反對欺凌,但因為重點是放在教育學生遵守群體和規則上,其結果是灌輸了欺凌思想」。而且,校方一般處理欺凌的方法,是讓被欺凌的一方休學缺課,愈嚴重的欺凌事件愈會採用以上的手法。

不過剛才提及的《欺凌的構造》,作者內藤朝雄就對一般的欺凌定見因由分析有所保留,就好像剛才提及科爾的制度層面觀察,其實正好指向學校的過剩管理和學校管理的稀薄化及解體趨向—換言之,那根本就存在內在矛盾,此所以內藤朝雄並不認同從外部去審察欺凌的泛濫成災現象。

如果回到《告白》的文本,我認為小說作者湊佳苗早已提醒大家:其實少年犯人A(渡邊修哉)及B(下村直樹)恰好是欺凌犯的兩大構成典型人物。前者即速水敏彥在《輕視他人的年輕人》(株式會社講談社,2006年初版)中提及的強者世代。他們因為成長期已面對權威崩壞,加上地域社會的共同性也逐步消失—鄰里之間再不相知相識,彼此已進入不相聞問的年代,於是「易子而監」的社區鄰里功能也早已灰飛煙滅。大家盡可進入罪惡感薄弱的年代,而不會再受恥感所羈絆。其實由少年強者起動的欺凌事件,於社會上的平衡對照,正是已成廣泛關注的露宿者襲擊問題。隨手舉一個例子,2003年川崎市十名小學、初中及高中的男生,合力用單車泵擊傷數名正在停車場睡眠的露宿者,事後則洋洋自得表示是「乃消除壓力的良好方法」。剛逝去的日本動畫大師今敏在《東京契爺》(Tokyo Godfathers,2003年)中,也着意刻劃露宿者被嚴重欺凌乃至擊斃的過程。以上種種正好點明在強人眼中,大眾已成為劣等的代名詞,而在校內欺凌他者不過是練習過程—這也是修哉不斷利用操控他人,來顯示自己高高在上的表現手段而已。

不過更深刻的啟發,大抵仍在犯人B身上—下村直樹所代表的,正好是由弱者轉化而生的欺凌動力來。內藤朝雄認為被害者本身往往有一傾向,就是會把較自己更弱的人視為「容器」,將自己曾被欺凌的陰影,投影在他者身上—當然,所謂「投影」乃指轉化成施虐者,從來好讓自己進入自我療傷的機制中去。所謂療傷過程,有時候是以曾經努力束之高閣的冰封記憶,透過施虐來解凍,令到自己可從記憶陰霾中步出來。另一種情況是「體驗加工」,利用不同的施虐手段,從而改造歷史中的弱者,令自己成為堅韌的強者。「變強」是他們的關鍵詞,而中間的過渡是由受虐的堅韌,轉化為施虐的兇暴——此所以這正是由受虐的弱者化身成施虐的強者的內在脈絡連繫。下村在現實中經歷不同的自我改造工程,結果終告徒勞無功,惟有走上另一條「變強」的成魔之路。

以上就是從《告白》出發的一點欺凌觀察,可以說的當然還有很多,來日方長……

沒有留言:

發佈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