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2月14日星期六

張忠謀自傳(五之二):一美元改變命運,晶片從此起風雲 - 張忠謀

2024年12月14日 - 信報

我於1952年9月在美國麻省理工學院考獲機械系學士學位,次年9月獲碩士學位。

獲碩士前的3個月還有一件大事:我結婚了。妻子也是從上海來的中國學生,我與她在結婚前已交往兩年了。

博士兩度落第  打擊沉重

當時在美國的中國學生多半都讀到最後一個學位,也就是博士學位。這是環境使然,當時中國人要在美國找一份好職業不容易。政治界不用說了,沒有中國人問津;金融、法律、管理、行銷都被認為很難打進去,只有科技教學或研究才是中國人可以找到好工作的職業;而科技教學或研究又最重學位,難怪中國學生要讀到博士方肯罷休。當然也有例外,我有幾位中國同學在香港有家族企業,他們就在學士或碩士學成後,回香港在家族企業裏做事,但是這些是極少數的例外。

我的想法也和一般中國留學生一樣,一直讀到博士。讀博士除需要好的成績外,還需要通過資格考試。資格考試每年舉行一次,錄取率40%左右。一次不錄取,可以在次年考第二次;但如兩次不成,就不能再考了。我的大學和碩士成績及格,剩下的就是資格考試。

1953年9月碩士畢業後,我於次年2月參加博士資格考試,結果竟落第了!但我並不認為這次失敗是很大的挫折,還是繼續實行我的博士計劃。1954年選讀博士學位必要的課程,而且花了很多時間與好幾位教授討論可能的博士論文題目。後來選擇了「自動控制」這一領域,因為這領域用到數學較多,比較接近我的興趣。我也繼續當研究助理。更重要的是,我用功溫習過去所學,希望下次資格考試能成功。

1955年2月,我充滿了信心,第二次參加博士資格考試。幾天後成績揭曉,我又是榜上無名!這是我有生以來最大打擊。站在榜前,呆呆地望着沒有我名字的榜,自尊心、自信心在倏忽中消滅。十幾年的讀書生涯戛然中斷,下一步做什麼事都還沒趣只是平平,為什麼又要堅持讀博士呢?雖然中國人認為在美國的出路只在教學、研究,又有誰說我不能做一個先鋒,開闢出另一條路?否決了轉校讀博士後,剩下的選擇,對我來說唯一的選擇就是就業。

找工作,到哪裏找工作呢?

正如我在選讀機械系以前的天真想法,到處都用機器。但是,用機器的地方卻不一定要機械碩士,機械系畢業生的出路並不見得比其他工程學系好。

當時美國正在興起的飛機業和龐大的汽車製造業,僱用大量機械工程師;已開始走下坡的鋼鐵業和工具機械業僱用的機械工程師也不少。

麻省理工的碩士倒是很吃香。美國中大型公司若需要相當數量的工程畢業生,幾乎每年都派人到麻省理工做第一次面試,2、3月尤其是旺季,許多公司都來學校招收即將在夏季畢業的學生,對我這個可以立刻報到的候選人更表歡迎。我在學校經過了無數初步面試,獲得了五六個訪廠再面試的邀請,訪廠面試後便在家等消息。博士落第後兩個月內,我已接到了4家公司的邀聘函。

4家公司邀聘  如何抉擇

4家中,有一家是相當聞名的工具機廠。我去面試時,面試我的主管是該公司的副總裁,也是一位我已久聞其名、著作等身的學者。我們談得很投機,我回家後抱着很大希望。邀聘書倒是來了,可惜月薪實在太低(記得是380幾美元),與別公司比較,我只好無奈地放棄了。

另一家是名為「金屬與控制」的中型公司,面試我的主管就是該公司的總裁,他早年自歐洲移民到美國,英文還帶一點中歐口音,他很懂這一行,也很風趣,但看起來似乎是一個獨裁者,所以我對他的公司持有相當保留的態度。他的邀聘書也來了,月薪420美元,也低於其他兩家不少,所以我也不想接受。很巧地,「金屬與控制」公司數年後被德州儀器公司購併。

第三家是鼎鼎大名的「福特汽車公司」。以營收規模言,福特當年的全球排名應在10名之內。員工數十萬人,基地在底特律市,但分廠、分公司遍布全球。我面試的單位是總公司的研究發展部門,就在底特律市。面試我的主管只是一個經理,但手下也有數十名工程師。福特給我的月薪是479美元。

第四家是一家我已聞其名的公司,要用我的單位卻正在開闢一個我毫無所知的行業。這家公司是「希凡尼亞」(Sylvania),以電燈泡、電視機、收音機、真空管出名;他們要開闢的行業是以半導體為材料的電晶體。我在機械系課程曾聽到過「半導體」,除名字外,一無所知;至於「電晶體」則連名字都未聽過。那麼怎會去希凡尼亞求職呢?完全是為了三叔偶然的一句話。在我博士落第、徬徨無所適從的時期,有一天去三叔家,三叔忽然說:「前幾天一位中國朋友來看我,說他最近加入了希凡尼亞,在做電晶體,他說那裏面有好幾個中國人。你不妨也去試試。」於是我打電話到希凡尼亞,過了幾天就去面試。

面試的主管是半導體實驗室的主任,一位微胖的中年美國人,很有威嚴,也似乎很懂半導體(後來我才知道那時懂半導體的人少如鳳毛麟角,而這位主任並非其中之一)。他對我說,他的任務是要把「實驗室」變成大工廠,在這過程中,製程一定要自動化。而我是機械系碩士,又攻讀過「自動控制」,可能對自動化有些幫助。就這樣一席談,既沒有引起我多少興趣,也沒有激起我多少希望。然而,出乎意料的,邀聘書竟來了,而且月薪還比福特高一美元:480美元。

致電福特講價遇冷待拒投効

現在要在福特和希凡尼亞兩家之間做選擇了。無論從哪一個角度看,似乎都應該選擇福特。最重要的理由是,以我機械系的背景,對福特的工作最有把握,對希凡尼亞主任所說虛無縹緲的「自動化」工作則毫無把握。其次,我在面試時看到福特研發部門井井有條,與我未來主管的談話也很融洽;希凡尼亞則給我混亂的感覺,實驗室主任也顯得冷漠。再一點,福特是規模極大的公司,以當時的眼光看來,是一塊很大的「吸引磁石」。一般的想法都認為在大公司工作比較有保障;至於大公司可能僵硬化、官僚化,以及在小公司升遷比在大公司容易等觀點,都是後來幾十年才出現的。在1950年代,大部分人如要找職業,都偏向大公司。

當然福特也有缺點:工作在底特律,離紐約飛行時間兩小時(當時只有螺旋槳機可坐),父母親不很喜歡獨子住得那麼遠,但當時他們都是健壯的中年人,所以也並不強烈反對。

與父母親、三叔及妻子考量了幾天後,我幾乎決定去福特了。只是我有點不大服氣福特與希凡尼亞月薪一美元的差異,而且認為可以從福特獲得較高的月薪。就憑了一時的勇氣,我打電話到福特,預備和他們「講價」。

第一個電話是「對方付款」,我頗具信心地對秘書報了我自己的名字,但秘書請示後回來說福特的規定不接受「對方付款」電話。我還不氣餒,決定自費(應該說父母費用,因為這電話是在父母家打的)再打。接通後,我恭敬地說,我很想來福特,但「另一家公司」的月薪比福特高,可不可以請他們考慮提高我的起薪?電話線上的人事經理,是面試我的同一個人,但現在的神氣與在面試時的談笑風生很不相同。他很冷漠,也很不客氣:「我們不會討價還價。公司已決定聘僱你的月薪。你要來就來。不要,就請便。」

自己這樣「弄巧成拙」,如果是現在的我,也許一笑置之,認了,也就一聲不問,還是去福特。但年少氣盛的我卻老羞成怒了。老羞成怒之餘開始「反向思考」。我對福特的工作有把握,但是難道我不肯冒險去希凡尼亞做我沒把握的事嗎?我自以為與福特的主管很融洽,但只看人事經理的冷漠,匆匆一面的印象又是多麼不可靠!我認為福特規模大,職業有保障,但半導體發展可能很快,也許會給我更多成長機會。這樣羞辱猶新時反覆地想了幾天,居然產生了幾天前不可能達到的結論:去希凡尼亞!

人生的轉捩點,有時竟是這麼不可預期!短短的一通電話,加上一時衝動的青年感情,竟為我和半導體結了一生的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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