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6月14日 - 信報
兩周前論及粵語與粵文字,剛好有些相關的文章,也請教了一些人,令筆者增長了不少知識,在這裏與讀者分享。
剛好《信報月刊》5月號有蕭雪樺先生的文章,精簡地介紹了中國方言的分布和官方分類。無論如何,粵方言還是獨立的一類。網上搜索,即使粵方言也可以有許多分支,沒有能力仔細研究。不過,在香港流行的所謂粵語,應該說是廣州話,或者廣州「白話」。珠三角、廣西一部分城市、海南一部分,都講廣州白話。有研究認為廣州白話源自廣西梧州與廣東封開相連的地帶,也有認為應該稱為「嶺南白話」。
海外的唐人街,大都以粵語為主要溝通媒介。在馬來西亞,由於沒有像泰國、印尼式的語言清洗(泰國是潮州話、印尼是閩南語),仍然有城市的華語以粵語為主(例如吉隆坡),與以閩南語為主的城市(例如檳城)並存。過去以馬來西亞為代表的「南洋」華裔,大都能夠將多種中國方言──粵語、閩南語、潮州話、客家話,甚至海南話、鶴佬話。現在通用的是普通話(寫的是簡體字)。中小學華文用的都是普通話,下一代還會說多少方言?
越南不說漢語,但是發音系統與廣東白話相近,有許多入聲;也有個別詞句似是廣東話的殘餘,例如「大學」是「dai hoc」;「銀行」是「ngan hang」;「東南西北」是「dong nam tay bac」……
方言之多元 文字統一
筆者的母語是滬語,但說的是七十多年前的上海話,以前說「蠻好格」,現在說「老好格」;以前說「勿來是」(「不行」)現在說「勿來三」(採諧音)。雙親相繼離世以後,更是很少有機會講滬語;兄弟溝通是粵語。近日看滬語版的《繁花》,彷彿重回上海,過癮之餘,很多已經無法領略其妙處。方言可以變化得很快!
說起滬語,上海鑑於滬語在13至20年歲的使用有明顯的收縮,於2013年開始以自願為原則,在幼兒園試點讓幼兒學滬語。根據最近的一項研究,引入的主要是口語、童謠、課外活動。就是根據「保護方言」的大方向。
中國政府教育部在2019年開始了一項語言保護工程,就是開展方言的調查和方言資源保護。為什麼要保護方言?為什麼方言需要保護?
說起來,中國的方言,是互相之間不能溝通的,上海人、廣州人、泉州人……各自說着互不相同的語言。按照西方的定義,是語言,不是方言。但是因為自從秦始皇統一文字之後,全國只有一種文字(漢字,不包括少數民族的文字),那是其他的拼音語言不會有的,因此列為方言,也許是中國語言文字特殊情形的反映。但是,中國的方言,又分明是不同文化的載體,代表着幅員廣闊的中國多元文化狀況;除了平常常見的口語的多元化,各地的戲曲,更是必須用方言方能演出;也是目前各地發展旅遊的重點。各地有各地的文化特色,語言不過是一種表徵。若是沒有了方言,這些多元的文化源流,就會被割斷;各地特色的文化傳統,就會消失。
方言與國語 缺一不可
另一方面,民國時期推廣國語,1949年之後推廣普通話,又是國家發展的必要元素。沒有統一的語言文字,就難以在一國之中流暢和諧相處。比如說,與中國相近的印度,地方語言(不是方言,也各有文字,他們沒有秦始皇)接近1400種,比中國要多得多,雖然沒有法律規定的「國語」,但也必須有全國統一的官方語言,第一是印地語,第二是英語。就算是較小的國家,例如瑞士,一部分地區雖然用的是德語,但若是按照他們的口語寫出來的東西,德國人是看不懂的。
於是,就有了方言與「國語」,口語與書面語相互關係的講究。問了兩位有見地的朋友,一下打開了筆者的眼界。
第一位是港大研究中國語文教學的林葦葉。她說:「有一次在深圳看電視,驚覺主持人雖然說的是地道粵語,但即使要轉寫成白話,幾乎不必修改,最多改變兩三詞語即可。自此我深信,粵語也可以很白話文。」的確,內地的廣州話,已經加進了不少普通話的元素,與白話文的距離就比較小。
她又對筆者經常提到的「我手寫我心」有很深刻的見解:「書寫與思維之間,不能距離太遠,但也一定不是同一回事。」「以為書寫、說話、思維可以一條龍,是太過簡化了。思維到語言(不管說話,抑或書寫),我以為,都要經過心理的計劃、編碼、轉譯的變換和重整,「我手寫我心」中的「寫」,是個心理過程,不是一個透明的窗子。」很有道理,但若如此,則純粹的以粵文字表達要說的話,沒有經歷轉為白話文文字的過程,就會缺少了這種「計劃、編碼、轉譯」的過程,少了一種鍛煉與能力。語言與文字能力就會停留在一個局限的水平。又或者說,從粵語口語轉為粵語白話文,也是一種思維的運動。
口語變文字 思維鍛煉
第二位是大家熟悉的作家龍應台。「在台灣,除了少數受政治理念驅動,大多數用閩南語寫作的,是出於對本身母語的愛、文字的美;人家看不懂,他不在乎。」她還傳來了一頁純用閩南語寫的文字,其他人很難看得懂【圖】。筆者問:「暢銷嗎?」台灣朋友說:「不可能!」這有點像現代一些畫家的作品,是一種自我陶醉。
但是她又說:「中文的作者,比如莫言或賈平凹,他們文字的魅力,都跟他們非常深地浸淫在他們的母語方言裏很有關係,讓我這個沒有方言的人,非常羨慕。」「方言很有生命力,這是我這個從書面白話文長大的人,所沒有的。」「方言最貼近母語。最貼近人的生命的,最貼近土地的,其實是方言。」
「粵語就非常生猛有力,因為連着土地與生活的根。你說外人會看不懂粵語文字,我反而覺得,我們這些使用主流文字的人,為什麼傲慢而懶惰呢?我們可以學習啊。粵語和閩語人不說下車,說落車,很好,主流語的人應該有一種謙卑,看不太懂的,學呀!」猛醒,有母語方言,與沒有母語方言的,是不一樣的。假如文字是一幅畫,方言就是色彩。
這又關係到一個大問題:文化多元,是資產,還是負累!美國社會最近十幾年的發展,種族問題成為意識形態的主要糾結,以前所謂種族「大熔爐」的概念,一掃而空。中國語言文字的文化多元,應該也可以成為一種難得的資產。香港處在中西文化交滙之點,中英語言的並用,非常寶貴。又是粵語與普通話的交叉點,是非常值得珍惜的。也有朋友指出,地緣政治割裂溝通渠道,香港卻可以貫通其他地方互相排斥的數字平台,能說不是福地?
有一次在一所學校的門房等人,走出一班放學的學生,說的都是普通話。才想起,弘立書院初創的時候,除了教學語言之外,也注重教師與職員的語言,因為這是語境。但是也注意到,學生的Playground Language(課間語言),是不可控的。母語相同的學生,很自然會形成自己的圈子。
於是問諸半途從內地轉到香港升讀中小學的朋友與學生,他們在內地念過書,讀與寫都是普通話。來了香港以後,有沒有轉變?如何轉變?奇怪得很,大都覺得是自然而然地適應了。也有進入了普教中的學校,沒有過渡問題。
說起方言,還有一些問題值得注意。為什麼手機上的「語轉文」,只有粵語的口語,沒有粵語的「雅言」(白話文)?怪不得手機上溝通的都是粵文字。可否有這樣的軟件:口語「我哋嘅……」,馬上轉成文字「我們的……」。有何不可?這不是香港人的書寫習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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