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2月27日星期三

孩子在哭泣 - 李維榕

2023年12月23日 - 信報

我6個月前就見過這個小男孩,那時他只有8歲,半夜離家出走,讓學校和家人都急得要報警。

男孩還有一個14歲的姐姐,父母早已離異,據報母親與女兒常會因各種事情而爭吵,往往鬧到鄰居要找警察。

那次見面,主要討論母女的糾結,兩個孩子的老師和社工皆來了,一起尋找解決方案。

母女二人很坦白,母親承認管教孩子實在困難,為了防止與女兒糾纏,她已經把自己關在房內,靜心誦讀《心經》,女兒卻不肯罷休,在房外不停拍門,由晚上鬧到清晨。

女兒也並非完全沒分寸,她分明知道自己有不對的地方,她說,因為太需要母親的關注,情緒積壓過久,一爆發就不可收拾。

當時小弟坐在母親與姐姐中間,全神貫注,眼睛不停跟着她們的對答而轉動。問他為什麼離家出走,他說:「我不想看到她們吵架,又沒辦法制止,只有走到街上,一邊走一邊哭,不知要往哪裏去,後來碰到一個朋友,就跟着去了他家……」

這孩子說話率直,十分讓人喜歡。他說每次看到母親與姐姐火爆,都會設法把她們分開,叫她們返回自己房間,然後給兩人端杯水,減低溫度。我們還與他分享各種叫停的方法,提議他用紅筆寫個大大的「停」字,每遇到她們沒完沒了,就趕快高舉起來。大家談得興高采烈,最後他也答應不再離家出走。

小孩取悅照顧者

之後就沒他們消息,據社工說一切太平,他繼續支持這家人遵從合約擬定方式相處。只是這次出走的不是男孩,而是姐姐。她認識了新男朋友,過了宵禁沒回家,是母親報警,又驚動整個支援團隊,連她那正在生病的老師,亦堅持出席。其他人都已來,就是主角沒出現,女兒生氣跑掉了,當一個青少年決定與你作對時,什麼行為約束協議皆派不上用場。

多月不見,弟弟看來長高了,但木無表情,什麼都說記不起,再也沒上次的熱烈。原來因為上次離家出走,他已被送入特別寄宿學校,這次是母親特地為他安排才能夠出來的。

問他過得好嗎?他呆呆地答好;喜歡新環境嗎?喜歡;交到新朋友嗎?沒有!

沒朋友,又怎可能喜歡新的學校?

男孩漸漸暖身,開始一宗宗地訴說苦況:他投訴同學們真的不好相處,連老師也鬥不過他們,常會被一群人圍攻,自身難保。他開始時小心翼翼,慢慢就形容得有聲有色,他仍未習慣引用同學們的粗言穢語,頂多就是「你吹呀吹呀的」扮粗聲粗氣,向我們描畫校園及宿舍內的慘淡生涯。

我問他,這些話想說給誰聽?他毫不猶豫就答:媽媽!

母親真的感到驚訝,她說從沒聽過孩子這樣表達,每個人都以為他在宿舍住得很開心,誰也想像不到孩子心中的惶恐。奇怪的是,分明心中難過,為什麼他一直不露聲色?這讓我想起創傷專家Gabor Maté的一段話:為了取悅照顧者,孩子往往需要否定自己的真正感受,以對方的感覺為感覺。

也許這個小男孩,就是這樣習慣性地壓制着真性情。想起上次他在路上一邊走一邊哭的描述,成長道路有時的確十分孤獨,求助無門。

母親問他,你為什麼不找我說話?他幽幽地答,我每次找你,你都在忙。

一個單親媽媽帶着兩個孩子實在不容易,尤其大女兒正步入青春期。不知道母女的爭執,有多少是正常的反叛行為?又有多少是兩人長久養成的互相監督?母親一方面氣沖沖宣布不會再去理會女兒,一方面又告訴我們,女兒有多貼心,在她疲累時特別為她準備糕點,她說:「那種關懷,不像女兒,反而像我的情人!」

長大讓人傷痕纍纍

最無辜的還是小弟,因為曾經離家出走,就被送入院舍。孩子已經失去父親,又怎忍受得住離開母親?好在這次他把握機會,盡吐心中情。還畫了多幅漫畫:一幕幕被欺凌的場面,一個每夜躺在床上偷偷哭泣的男孩,大滴大滴眼淚像雨點似的呈現在紙上。他後來在反饋表上表示:很開心把心裏話都說出來了。

記得一套由Cher主演叫《浪漫俏佳人》(Mermaids)的電影,也是一個單親媽媽帶着一大一小兩個孩子,3個人相依為命。孩子的年齡不同,需要亦不同,他們互相保護;有時難分難捨,有時又對峙不下。不但母親看緊孩子,孩子也看緊母親;那是一種十分微妙的關係平衡,不能只用一般親子模式來看待。

大人總要求孩子守行為,孩子的創傷,卻常常被忽略。長大的路程,往往讓人傷痕纍纍,承受各種無奈感,漸漸失去童真。Gabor Maté認為創傷並非來自事件本身,而是發生在你身上的事在心靈上所留下的烙印。不去認真處理,這些烙痕不但限制你的個性發展,還會重重地影響健康,造成癌症及其他疾病,他甚至認為這是多動症及注意力不集中的元兇。

因此,千萬不要壓制孩子的小心靈,很多我們以為「為了孩子好」的決定,或許不知不覺就造成更大傷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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