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1月27日星期一

做個「成功」的隱蔽青年 - 李維榕

2023年11月25日 - 信報

在每一個城市裏,都有許多隱蔽青年;因為隱蔽,所以很少人知道。

他們的年齡不等,十多歲到二十多歲的最多。開始時或許不是病,但長久下來,想不病也不成。這是一個源遠流長的社會現象,並非三言兩語就能解決。

因此,每當父母帶着這個問題來找我,我都感到十分為難。不是我不明白家人的焦慮,孩子躲在房間不肯外出,晝夜不分,任你怎樣勸怎樣罵,怎樣費盡苦心,皆無濟於事,哪有不急的道理?

父母希望找到專家,好好勸解一番,讓孩子恍然大悟,走出迷津。

問題就出在這裏,我不知道誰有這樣的能力,可以說服孩子;如果小孩只是一時遇到挫折,治療師還可以聯同父母,鼓勵孩子面對困難,重新上路。然而,如果問題已是經年累月,成為習慣,就會產生一種惡性循環,讓小孩與家人均沒法突破。

所以當這位滿懷希望的母親遠道而來找我時,我更加面有難色。她說已經離婚多年,與十多歲的女兒相依為命。母親說話清晰,態度明朗,什麼問題都難不到她,唯一解決不了的就是女兒的問題;由本來十分聽話到完全不可理喻,長期躲在家中、自殘、企圖自殺。完全不肯出門,見到陌路人就躲避,只有在家中與母親相伴,才能安頓下來。

母親說:「我已經給她找過無數專家,沒一個讓她滿意!」

我告訴母親,我亦一定不會讓她女兒滿意的。因為明顯地,女兒已與母親建立了一個緊密的二人世界,任何人提出質疑,皆會成為她的敵人。

要拯救這些孩子,就必須重新整理我們的思考。

動用一村人

有一句近代很流行的諺語:「It takes a village to raise a child!」指要全村人的努力才能養大一個孩子!

想知道這句話的意思,就要探討隱蔽青年的前世今生。這些孩子一般很黏家,自小很關注父親或母親的情緒,對父母的關係尤其不放心。久而久之,就會與家人難分彼此,對外面世界反而失去興趣。在外頭碰到任何困難,都會引發極大焦慮,繼而產生種種病態,導致拒學等等。這是一個關鍵時刻,處理不當,就會造成長期不出門,繼而變成宅男或宅女。

如果只是在家不出門還好,這些孩子往往有精神病症的診斷,要依靠藥物。試想想,一個正常發育的孩子,體內滿是動力,又怎耐得住困在一個小空間?必然憋出一身毛病來。父母見到小孩如此狀態,心痛之餘,一方面會不斷埋怨,一方面又會照顧周到;怕孩子出事,戰戰兢兢,不敢讓他們增加壓力,不知不覺間,就維持了小孩的隱者生活。所以每個隱蔽青年,都有一個或兩個家人,圍着孩子周旋,讓他們成功歸隱。

想改變狀況,不得不從家人着手,千萬別讓孩子隱蔽得舒服,更不能長期把他們當病童看待。必須協助父母解除各種觀念及行為的綑綁,重新設立適合孩童年齡的互動模式。打開封閉已久的窗戶,掀起重重簾幕,引進外面的陽光。

道理很簡單,執行起來就需要千軍萬馬,所以動用一村人絕對不誇張。

其實隱蔽青年要做得成功亦不容易,他們自己也十分苦惱。最近與一個隱蔽多年的男士交談,這男士十多歲就拒學回家,多次往外闖蕩都沒成功,很快就到三十而立之齡。父親一輩子奉公守法,無法接受兒子為什麼不肯「走出去」。兒子卻不停問:什麼是「走出去」,去哪裏?兩代人的價值觀本來就有代溝。問題是一把年紀還要靠父母供養,那就很難理直氣壯。而父母親每當談到兒子問題,不但毫無頭緒,反而把夫婦之間的矛盾皆暴露出來,每次都不歡而散。

堡壘與牢獄

父母是有情緒的動物,並不一定適宜為孩子解決問題;如果夫妻本身就存有芥蒂,在處理孩子問題的時候會更添亂。

我忍不住對那男士說:「你試過有痛快的感覺嗎?那種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想罵人就罵人的感覺?」

「沒有!」這次他倒回答得爽快。

「有這樣的人讓你學習嗎?」想起他來自《水滸傳》的發源地,應該有些大氣磅礡活得痛快的人物可以為他帶來啟發吧?沒想到他說:「人人都像宋江,沒有痛快的人!」

也許我們這種談話很荒謬,但我覺得這男士最需要的,就是找個可以隨意交談的人。而更荒謬,我們的交流,皆在網上進行,現代人的生活,真的什麼都可以足不出戶地進行,那又何來「走出去」的需要?

如果不出門亦可活得充實,做個成功的隱士也無不可。不過,更多的宅孩子是混沌過活、情緒有鬱結、憋出各種病狀,長久走不出家門,甚至房門,一輩子依賴父母,白白耗費了大好人生。

一個孩子的成長,除了家庭系統,還得有學校、友輩和社團,很多不同系統的配合,才有機會把孩子培育成人。如果周邊只剩下父母,在需要解決問題的時候,很容易就形成一種糾纏,誰也動彈不得。

家是孩子的堡壘,給予所需的保護,這個堡壘亦可以成為牢獄,出不來,也進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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