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6月1日星期六

魔魅華格納 - 占飛

2013年6月1日 - 信報

今年是華格納誕生二百周年。歐美各地——以色列除外——都有紀念他的音樂活動,英國還有「華格納200節」。他的家鄉萊比錫更會豎立一個新的華格納雕像。雕塑家Stephan Balkenhol表示,他不會把華格納雕刻成偉大的人物,而是如實地呈現華格納「頗為醜陋」的樣貌,以及相當矮小(1.6米)的身材,背後加一個龐大的陰影,寓意華格納有極其陰暗的一面。

華格納可說是史上最備受爭議的音樂家,一來,他雖然參加過1849年的德累斯頓起義,跟無政府主義者巴古寧結交,但起義失敗後,華格納即轉成大右派及極端的反猶太主義(anti-Semitism)。二來,希特拉將他的音樂等同納粹主義的精神。

1901年,希特拉十二歲,在奧地利窮到只能買企位票站着聽,但第一次聽華格納的歌劇《羅恩格林》後即寫道:「我迅即迷住了。」四年後,希特拉聽華格納的《黎恩濟》(Rienzi)。故事講十四世紀羅馬的歷史,人民英雄黎恩濟率領民眾起義,推翻貴族的統治和壓迫,出任護民官,還想統一意大利,最終失敗。

錯亂瘋狂

希特拉告訴華格納的媳婦溫妮花:「由那一刻開始」,他決志要從政當「人民的護民官」。德國作家Joachim Kohler 在他的著作《華格納的希特拉——先知與門徒》(Wagner's Hitler - the Prophet and his Disciple)便認為,沒有華格納,便不會有希特拉。這個說法無疑言過其實,但不容否認,華格納對希特拉的確影響甚大。

華格納的粉絲會說,不能因此把希特拉的魔性算在華格納的頭上。畢竟華格納在1883年已逝世,六年後希特拉才出世。

藝術是無罪的。話雖然這樣說,但華格納的確會使人入迷,甚至走火入魔。難怪曾是華格納的朋友及超級粉絲的尼采後來痛罵他:「華格納真是個人嗎?他不是疾病嗎?」(Is Wagner actually a man? Is he not rather a disease?)

丹麥精神病醫生Jacob van Deventer在1891年已經觀察到,許多精神病人都熱愛華格納的音樂。華格納的歌劇《崔斯坦與伊索德》(Tristan und Isolde)曾經帶來不少悲劇。該劇首演飾崔斯坦的歌手Ludwig Schnorr von Carolsfeld不久便因過分投入而精神錯亂死亡,年僅二十九。另一名飾崔斯坦的歌手Aloys Ander亦精神錯亂,進了精神病院,1895年死去。

華格納很內疚,說他的劇作把歌手「推向深淵」。支持華格納的瘋皇帝路域二世,曾聽到半路中途精神崩潰而昏倒。拜仁國立歌劇院總監Felix Mottl在1911年,班堡交響樂團(Bamberger Symphoniker)首席指揮凱伯特(Joseph Keilberth)在1968年,分別在指揮此劇時勞累而死。難怪華格納也承認《崔斯坦與伊索德》會令人錯亂和瘋狂。

痛苦執迷

不單止《崔》劇,華格納其他作品都令人不安:布萊希特說他「製造迷霧」。托爾斯泰說,聽華格納,有如醉酒或吸食鴉片。狄布西說聽華格納「衰過執迷,簡直是着魔。你不再屬於你自己」(It is worse than obsession. It is possession. You no longer belong to yourself)。名指揮Otto Klemperer在1917年聽完一場華格納演奏會後說:「當我喜歡華格納時,我便不喜歡自己。」(When I like Wagner, I do not like myself.)

如果說能感動受眾、能把受眾牽進作品中是上乘的藝術,那華格納的歌劇便名副其實是上乘的藝術。他的作品沒有一絲一毫布萊希特的「隔離效果」,受眾會全情全心全神投入,不能自已。偏偏華格納刻畫的,除了尼采筆下的「權力意志」外,就是痛苦、執迷、着魔、亂倫、通姦、謀殺、錯亂、瘋狂及死亡。據悉,華格納心臟病發而死前寫的最後的字句是「愛──悲劇」。

今時今日,華格納「蠱惑人心」的力量已不復當年了。十九世紀末是浪漫主義狂飆催心裂肺的時代,殉情被視為最崇高的浪漫愛情,死亡是壯烈的自我完成,納粹軍人一邊聽「女武神之行」(Ride of the Valkyries)一邊戰死,還以為是為崇高的理想捐軀。

今天,多少對新人進教堂行婚禮時,耳邊響着「成個老襯,從此被困」的「結婚進行曲」,根本不知道這是《羅恩格林》的插曲,當然不知道後來的劇情是洞房夜變生俄頃、血濺花燭、一對新人悲劇收場。

藝術能提升心靈?

西方一般對藝術家性格古怪,離經叛道,為世俗不容,都不予深責。華格納卻不只是離經叛道,一半天使一半魔鬼,而是下流,甚至有多少變態。

以色列華格納會的創辦人李輔寧(Jonathan Livny)曾說:「華格納是卑鄙小人,但他寫出天籟般的音樂。」(Wagner was a hideous man, but he made heavenly music.)確是一針見血。

在華格納的時代,許多知識分子都反猶太,李察史特勞斯便是其中之一。可是,以色列沒有杯葛李察史特勞斯及其他反猶太藝術家,只杯葛華格納。兩年前,李輔寧在特拉維夫大學搞個華格納演奏會,最終因反對及抗議的聲音太強烈,遭大學當局禁止演出。

Noah Klieger說得好,他反對華格納不只因為華格納反猶太,而是因為華格納要消滅所有猶太人。他舉出華格納一封信作例證。一次,維也納一所劇院演出萊辛(Lessing)的五幕劇《智者彌頓》(Nathan the Wise)時,忽然大火,燒死數以百計的觀眾,其中近半是猶太人。

卑鄙天才

華格納妻子柯西瑪寫信告訴他,他卻在覆信中寫道:「所有去看《智者彌頓》的猶太人,都應當被燒死。」許多以色列人不忍聽華格納,皆因納粹的集中營不斷播放華格納的音樂,令他們無法抹去慘痛回憶。

說華格納卑鄙,倒一點也沒冤枉他。他自我中心,忘恩負義,最喜歡勾引朋友乃至恩人的老婆,破壞別人婚姻,先有威辛杜克的妻子,後有李斯特的女兒柯西瑪,他據為己有,毫不內疚。

李斯特對他仁至義盡,推廣他的作品,經濟上支持他,捧他為天才,但他卻看不起李斯特,公開低貶李斯特的音樂,原因之一是李斯特信天主教,華格納卻是新教徒。

華格納沒錢卻愛享受、好揮霍,借錢不還是等閒事,曾因欠債纍纍兩度入獄,依然故我,全無悔意。華格納又喜歡穿女服。他訂閱巴黎的時裝雜誌,設計女性絲質睡袍給自己穿着。平時扮鬼臉、翻觔斗、倒豎葱,恍如小丑……總之,你聽他的作品,絕對想像不到他會是如此不堪的人。藝術真能提升人的心靈嗎?

難怪許多人都感嘆:上天真不公平,為什麼要給這樣的小人高至於斯的藝術天分?

沒有留言:

發佈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