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2月10日 - 信報
人是講故事的動物,既喜歡真實故事,也愛好虛構故事。故事是人類用以理解、詮釋天文地理現象,以及人間世各種行為的工具。古人先虛構口述神話,後發明了文字,便寫戲劇、小說。詩詞歌賦都是故事。中世紀歐洲的基督教畫,每幅都是舊約和新約的故事。不懂《聖經》裏的故事,便看不懂那些畫了。
到了今天,人人都「消費」故事。電影、電視劇、 錄像、 動漫都講故事,連紀錄片、新聞都一樣講故事。照片亦然。抽象藝術之所以難懂,不為大眾接受,皆因它不講故事。
一個迷路的人,沒有指南針,便找不到路。抽象藝術沒有故事,便不容易欣賞。只要虛構出故事,最抽象的藝術作品,也會變得可懂、可欣賞。
大家不妨先觀看這段約1分20秒的黑白卡通片。片中只有一個長方形,一個大三角形,一個小三角形和一個圓形,互相追逐,十分抽象。
可是,作者Fritz Heider及Marianne Simmel教授在1944年放映給36名大學女生看時,35人都詮釋為一個故事。圓形是女主角,兩個三角形是男性。大三角形是壞蛋,小三角形是英雄,壞蛋先擊退英雄,然後進入長方形追逐美人,跟住小三角形英雄救美,大團圓結局。
由此,兩位教授在經典論文Experimental Study of Apparent Behavior中,點出結論:虛構故事──用學術名詞說:建構「敍事」(narrative)──是與生俱來的人性衝動(human impulse)。
西方十七世紀至今的古典音樂,大多是純器樂(如交響曲、奏鳴曲等),相當抽象,要學才能聽懂和欣賞,是以難入俗耳,遠遠不及有歌詞(有歌詞便易於講故事)的歌曲那麼受歡迎。
現時,要引導孩子(或初學者)欣賞和認識古典音樂,大多用三首音樂:普羅哥菲耶夫的《彼得與狼》,這是管弦樂童話,還附有旁白,即是用「敍事」引領孩子進入古典音樂的世界。
另外兩首是聖桑的《動物狂歡節》及布列頓的《青少年管弦樂隊指南》。兩者「敍事」不如《彼得與狼》,但也非純抽象的音樂。恐怕少之又少會用二十世紀以來的無調音樂作品,作引導之用吧!
性別主義
不知是不是這個原因,中世紀羅馬天主教廷, 在教堂高歌讚頌天主的大愛時,用人聲和唱而不許用器樂,因器樂可以任由個人建構「敍事」和「意義」,未必符合教義。至巴哈、韓德爾、海頓甚至莫扎特的時代,有了標題音樂,卻依然不會為古典音樂建構「敍事」。
貝多芬之後,音樂家為古典音樂建構「敍事」、詮釋「意義」便十分普遍,連音樂家和作曲家也不能幸免。
華格納便說過,他聽貝多芬的第三交響曲「英雄」時,腦海中是一個快樂的男子,冒着狂風,走過田野,開懷的遠眺草原,並在高地用打獵的號角吹起歡樂的調子。這便是典型的建構「敍事」啦!
至於詮釋「意義」,最有趣的當然是二戰後流行的女性主義詮釋。美國音樂學家蘇姍麥嘉莉(Susan McClary),從女性主義的角度詮釋貝多芬的第九交響曲,和主流的詮釋截然不同,十分「出位」。
她認為,第九交響曲首樂章的結尾,是音樂史上最可怕、最暴力的一刻,積聚了無法宣洩的能量,最終爆發為強姦犯的謀殺幻想。此段評語刊登在1987年的Minnesota Composers Forum Newsletter,樂評界能不嘩然?
一如意料,抨擊者多,附和者少。雖然柴可夫斯基已解釋:他的第四交響曲旨在描寫人類無法反抗命運的悲哀,但麥嘉莉卻詮釋為一名同性戀者因無法滿足父親的期盼而悲傷。
麥嘉莉認為:奏鳴曲可以詮釋為性別主義、歧視女性和帝國主義。性別主義和歧視女性,因為奏鳴曲的主調,多是「男性」和「陽剛」(masculine)的,次調才是女性的,即是男尊女卑。
她又認為1600至1900年間的調性(tonality)音樂結構是:先挑起欲望和期盼,然後不予滿足, 直至樂曲結尾的高潮,才得到宣洩。這不就是所有小說和「敍事」(故事)的結構嗎?
無論你贊成或反對華格納和麥嘉莉,你都要承認,有了「敍事」和「意義」,話題多了,音樂亦有趣得多,既具聲藝之娛,亦有「敍事」之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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