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2月4日星期二

小提琴女王Anne-Sophie Mutter:在音樂中受苦和掙扎 - 楊天帥

2012年12月4日 - 信報

小提琴女王Anne-Sophie Mutter(安蘇菲.慕達)上月來港,首度偕香港管弦樂團獻技。穿一襲金黃色長裙,姍姍登台。台上是興致勃勃的樂手以及Mutter力捧的新一代指揮Michael Francis,台下是黑壓壓一群觀眾,有老有嫩有香港人有外國人,全院滿座。

第一首演出曲目是Sebastian Currier(庫爾埃)的作品Time Machines(《時光機》)。一開弓,果然不同凡響。琴聲光滑如緞,起伏不定,跌宕有致。誠然Mutter琴技居功至偉,Sebastian一時如詩畫一時似風雨的當代音樂傑作,也是一把掏心挖肺利器。

老實說,當代音樂弄不好可以是票房毒藥。那些把音調拍子旋律結構通通打破的新時代作品,一開場便o依o依哦哦,正當觀眾疑惑:怎麼還在調音?原來演出早已開始──這樣的案例俯拾皆是。許多樂迷和演奏家,對當代音樂也是敬而遠之,幸好有Mutter這樣有心有力的音樂大家,讓當代音樂的o依o依哦哦變成娓娓之音。

不過正如Mutter所說,無論你喜歡它也罷,避之則吉也罷,當代音樂畢竟是我們這一時代的產物。即使Mahler(馬勒)有多偉大,Gershwin(哥舒詠)有多浪漫,那也是昔日的偉大和浪漫,逝去的已然逝去。

所以,Mutter成立基金,推動當代音樂。不僅委約作曲家創作,自己也身體力行演出。由她負責首演的當代作品,多不勝數。她是古典樂界最熱衷支持當代創作的音樂家之一。

然而她卻說,自己不喜歡當代音樂。

正確而言,是不喜歡大部分當代音樂。最少在首次拉奏的時候不喜歡。

「太遠離現實了。」她笑道。

如何遠離現實呢?就拿Time Machines作例子吧,那是一首七個樂章的曲,目的在「探討音樂觀與時間觀之間的關係」,第一樂章稱為《破碎的時間》,第二樂章稱為《延後的時間》,之後是《壓縮的時間》、《重疊的時間》……第五樂章叫《熵的時間》。

別說音樂,單是文字也不易理解。即使是Mutter本人也說:「好些部分要聽三四次才能明白。」

重視作品的音樂顏色

訪問在半島酒店客房進行,玻璃外是她特別喜愛的維港夜景。Mutter九十年代第一次來香港時,便被這片燈光閃爍的夜色吸引住。當時她和家人、朋友一起出行,窩在房間好半夜沒有開燈,只管看對岸的大廈高樓。

如今她已來過香港多次,夜景還是喜歡,但看過許多遍了,不會再驚嘆。而且在做訪問,也沒有關燈。

「藝術是知性的,我可以欣賞它,但它與我未必會產生聯繫。」她說。音樂當然離不開旋律,但對Mutter而言當代音樂的重點卻不一定是旋律,而是「顏色」。只要她能夠看見作品的「顏色」,旋律怎麼都無所謂。

所謂音樂的「顏色」,就是無法具體描繪的情緒。火紅的熱情、深藍的冰冷、翠綠的和諧……交織起來是一幅美麗的抽象畫。

「我希望當代音樂家可以透過作品,展現『美麗』。」

然而這句話想必引來許多當代藝術家──也包括音樂家在內的攻訐。法國詩人Baudelaire(波特萊爾)不要美,他要表現醜;意大利導演Sergio Leone經典作品是The Good,the Bad and the Ugly而不是and the Beauty;岳敏君的大笑人也醜得離譜,想必大家都心知肚明。

當代藝術的重點不在美麗,而在醜陋。因為醜陋,所以催逼人反思何謂美,是當代藝術的本意之一。

然而Mutter不這樣認為。

「的確『美麗』往往給人一種膚淺的感覺。」她說。記者想起香港俗語「胸大無腦」,英語也有dumb blonde(金髮白癡)的說法。「但事實不是這樣的。『美麗』實際上與對稱、光滑、閃令令無關,它是純潔、獨特,勾鼻子也可以很美。」

顯然她說的是「內在美」,但人類的內在美還好理解,音樂的「內在美」卻是什麼?Mutter說,即便是從五歲開始,在音樂世界浸淫了四十四年的她,有時也不好掌握。而掌握過程中所需要的,是堅定的信念和享受音樂的態度。

「如果你只演一次便認定作品有問題,就此擱下,那你不如不要碰。你得演兩次、三次,尋找作品的魅力。作為樂手,你得享受音樂才行──」說完,她把聲音壓低,笑着補充:「哪怕只是一小部分。」

不悅耳也不應該抱怨

雖已貴為世界小提琴女王,但遇上當代作曲家的新作,即使覺得不悅耳(甚至難聽),仍不會抱怨,盡力拉奏。Mutter就是這樣的性格。

她與Time Machines的作曲家Sebastian已是二十年老朋友了,但友情是友情,音樂是音樂。她不希望任何作曲家因為友情而創作迎合她口味的音樂。

「當我和他談作品時,他就是一個作曲家,而我就是他忠實的僕人。」Mutter一本正經道。

女王都要做僕人?

「當然作曲家需要樂手,才能把樂曲演奏出來。」她說。「但假如沒有作曲家,那我們又是什麼呢?」

Mutter在作曲家面前,總是謙卑的。她說自己有幸「獲得許多大作曲家的青睞」,得以演奏不少當代音樂傑作。當然,在外人如記者眼中,優秀演奏家配優秀作曲家,是再理所當然不過的事,一如好導演配好演員,才子配佳人……

然而Mutter不這樣想,她只覺得自己幸運。這是她拒絕擺女王款、裝腔作勢的佐證。

在電影界,常有影帝影后命令年輕導演改劇本的情況。而這位忠實僕人,除了在自己的樂器上,會對作曲家提出小提議外,其他範疇絕不肯跨越自己的職責半步。她只一心一意,讓作曲家的概念照射出最耀眼的光芒。

「一個女性音樂家成為作曲家的繆斯,難道不是一件很有詩意的事嗎?何況繆斯本身就是女性。我覺得創作確實是有一種女性特質在裏頭的。」

但即使是讓作曲家對自己的小提琴部分作輕微修改,Mutter也要確定這是為了令樂曲更好,而不是方便自己演奏。

「面對難演的樂段,我必須要受苦和掙扎(suffer and struggle),因為這是音樂一部分。例如貝多芬的樂章,就是因為樂手演奏時必須掙扎,火花才能迸濺出來。」

這番話聽上去不無被虐的感覺。當然Mutter不是被虐狂,她只是把這種性格看成一種德國傳統美德:德國人相信,愈黑暗的地方後面愈光明。中國諺語說:先苦後甜,而德國人則認為先頭愈苦往後愈甜,愈痛苦便愈快樂,由此練就堅忍不屈的民族特質。

Mutter也由此練就得以稱為世界小提琴女王的神乎其技。

最終要找的一個人

訪問中,Mutter多次提到「顏色」這兩個字。她說,當代音樂要有「顏色」;問到她為何把與港樂合演的曲目從德伏札克(Dvorak)改為孟德爾頌(Mendelssohn),她也答說「因為『顏色』可以延展得更寬廣。」

音樂的顏色究竟是怎麼一回事?當然記者不是不記得中文修辭手法「通感」。集體回憶是會考課文,黃國彬《聽陳蕾士的琴箏》一句「金色的太陽擊落紫色的水晶」,聽覺與視覺交融。

但對Mutter而言「顏色」不只是純粹通感。問她有沒有特別受哪位作曲家影響,她歪頭思忖一下,籠統回答「基本上每個作曲家都有」,話鋒一轉,卻談起幾個畫家的名字來。

「我喜歡克利(Paul Klee),喜歡莫內(Monet),當我第一次去巴黎附近的莫內花園,幾乎要哭出來,因為實在太美了,就像伊甸園一樣……」

聽她娓娓道來,幾乎以為她握的是畫筆而非小提琴。「當然音樂家對我而言也很重要,比如說一些小提琴家會給我指法上的建議……但更大問題在於生命本身。」

音樂、文學、繪畫、書法、雕塑……藝術形式有千千萬萬種,然而它們是殊途同歸的,最終都要回到「生命」。如果說,演奏家沒有作曲家便什麼也不是,那當音樂沒有生命,它還可以是什麼呢?「必須要對生命敏感。」Mutter如此強調。「有時候你會因而感到痛苦,但這肯定將令你的人生更豐盛。」

與學生湖上泛舟

關於「痛苦」這一點,她沒有說很多。我與Mutter不過是一面之雅,也不願多問。只記得她在1989年曾經結過婚,生過兩個孩子,名為Arabella和Richard。六年後丈夫因癌症去世。2002年她與知名音樂家Andre Previn再婚,四年後分開,但二人現在仍不時合作。現時她單身。

「音樂是人生一大部分,但更大部分,是人際關係。」

她把音樂會看成是一種與陌生人建立關係、分享經驗的過程。Anne-Sophie Mutter基金也是在強調「關係」的理念下成立的。

世界上有各種各樣的音樂教育基金,它們資助樂手學習、演出、購買樂器,然而沒有一個是由音樂家成立,而那音樂家又會以「大姐姐」的身份,親身照顧樂手個人需要。

基金現時支持六位年輕音樂家。她能教的,便給他們私人授課;不能教的,便替他們找合適的老師;他們想與哪位音樂家或指揮大師合作,由她出面張羅;她也帶他們看電影,參觀莫內的墓,爬奧地利的山,在湖上泛舟,讓他們親歷布魯克納(Bruckner)樂曲中描述的景致。

到底與小提琴女王在奧地利的波光水影中談布魯克納,是怎樣的感覺呢?記者不期然幻想。

「我是要找一個演奏家,但最終要找的其實是一個人。一個對社會有價值,可以讓彼此互相幫忙,更進一步了解對方的人。」她像回憶又似期盼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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