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月4日星期三

淚盡明日又天涯 - 占飛

2012年1月4日 - 信報

一滴眼淚,勝過千言萬語。大獨裁者撒手人寰,人民不哭到死去活來不足以證明他們的忠心。情侶分手,流得出眼淚才算是真心愛過。《天與地》最令人動容的一幕,寫利慾薰心、遇佛殺佛的鼓佬林保怡,知道一直被他利用又深愛着他的李思雅自殺身亡之後,若無其事返回辦公室。他check手提電話的短信,發現盡是李的留言,最後一個是「不用擔心,我以後都不會騷擾你,Bye。」那一刻,他哭了。他向觀眾,也向自己證明了,他畢竟天良未泯。

常常自省和深刻到令讀者無地自容的法國評論家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在《戀人絮語》A Lover's Discourse中這樣說:「我令自己哭起來,目的是要證明我的哀傷不是幻覺。眼淚是符號、標誌和招牌。」他又說,如果有一本「眼淚史」(the history of tears),我們就會更清楚看到,人類在進化的過程中,學會怎樣欺騙別人和欺騙自己。

愛的證據

所以,不要相信眼淚,這是占飛讀張愛玲的最大得着。對祖師奶奶來說,眼淚既非愛的證據,更不是證明被告不在犯罪現場的perfect alibi。恰恰相反,它是確認人類自私自利、可憐復可恥的鐵證。我們哭,往往不是為別人,而是為自己。

在《紅玫瑰與白玫瑰》裏,主角佟振保與朋友的妻子嬌芯搭上,朋友過兩天就要回來,他們的關係勢難繼續下去。在最後一夜的溫存之前,嬌芯對振保說:「你放心,我一定會好好的。」這句話使振保淚下,可是就在讀者正要大呼感動的一刻,早已將「掃興」提升為一種藝術的張愛玲寫道:「然而眼淚也還是身外物。振保不答話,只把手摸到它去熟了的地方。」

眼淚在張愛玲心目中的地位,還可見於她的散文《私語》。她寫她與母親的疏離關係,母親拋下她動身往法國,臨走前到張愛玲寄宿的學校看她。張愛玲沒有任何惜別的表示,一直等她的母親出了校門,她「在校園裏隔着高大的松杉遠遠望着那關閉了的紅鐵門,還是漠然。但漸漸地覺到這種情形下眼淚的需要,於是眼淚來了,在寒風中大聲抽噎着,哭給自己看」。

哀矜勿喜

一個人哭,可以是給自己看;眼淚,不過是身外物。張愛玲最好的作品,從《金鎖記》到《心經》到《傾城之戀》,都有這種「心酸眼亮」的智慧。占飛的朋友之中,不喜歡張愛玲的大不乏人,他們說張愛玲的作品不會令他們感動。

其實一部作品令人感動到極致,頂多讓人落淚,但眼淚正如張愛玲所言不過是身外物。讀張愛玲小說,不會令人熱淚盈眶,卻往往會令人覺得無奈、難堪甚至羞恥;而無奈、難堪以至羞恥,不就是來自我們內心深處的「身內物」嗎?簡言之,張愛玲的小說令我們「明白了一件事的內情,與一個人內心的曲折」。讀她的小說,理想的反應應該是「哀矜而勿喜」,而不是有想哭衝動的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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