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7月31日星期日

山居憶黃霑(三):黃霑憑才華闖出名堂,廣告粵語化應記一功 - 李雪廬

2011年7月27日 - 信報

黃霑在「英美煙草公司」的第一任上司為英人米高.希斯。中年人、開始發胖的身形,動作扭扭揑揑而溫文有禮,談話有風度卻非常姿整,鬍子經常刮得光可鑑人,鬚後水用得香噴噴,小小不到一百平方呎的辦公室都是這種氣味。

他雖有子女,但我和黃霑仍然認為他有英國男性著名的「國粹」性取向。

乾脆辭職不幹

黃霑是入行新人,米高雖為上司,卻十分客氣,總是循循善誘,黃霑亦抱學習態度,故兩人相處融洽。

暴動後期,米高即把家人送回英國。六八年初,無綫啟播一個多月後,他即離港返英。當年因給時局嚇怕而離港的英、美人員甚多,反而日本人卻不止不為所動,兼且趁機擴大市場。

來港代希斯職位的是夏利.烈德(Harry Reid),黃霑把他的名字翻譯為利宜德,甚有學問。面白無鬚,一頭金髮,面目俊俏,像個電影明星。初則禮儀周周,繼而頤指氣使,進而種族歧視。(那年頭,種族歧視不是違法行為,華人是三等公民,白人至上,印巴人次之,才輪到華人,我們這些打工仔,亦早已有心理準備,此亦當年很多年輕人轉工甚頻的原因之一。)

此君比黃霑年輕,念的書卻比黃霑少(普通英人上的是職業學校,只能稱為專上,而非大學教育),兩人關係甚差,黃霑此時已萌去意。恰巧此君卻因討了個華籍妻子而被勸諭離職。

當年英人因討了華籍妻子而要離職或調職的甚為普通——滙豐如是,怡和如是,甚至港府的英籍高官或俗稱幫辦的警官亦如是。

黃霑在「英美」的第三個上司是羅渣派斯畢烈治,五十以上、半頹、半白髮的中年胖子。根據黃霑的意見,此君乃庸才一名;他慣常把工作往黃霑身上推,自己則每日三時半左右「馬丁尼時間」——即去飲番杯先,風雨不改。

當年在洋人圈子裏,依時依候飲番杯是一種風氣,似乎非此不足以表現其優越的身份。責任感稍高的,會把這時段延到下午四時半才開始。

黃霑早已不滿意利宜德,畢烈治則加速了他去職的念頭。再加公司對初入職時的許許多多的承諾,遲遲未見兌現,乾脆辭職不幹。

獨愛白蘭地

由於打英人工,黃霑很快也學懂了飲雞尾酒。烈酒加冰或加水,是當時的流行喝法,黃霑卻與白蘭地結緣。洋人喝的以啤酒最普遍,英人則杜松子(即氈)加 「湯力」或威士忌加蘇打或水。八零年代開始,人們的健康意識日漸遞增,了解烈酒對身體的害處,紅白葡萄酒終而取代烈酒。黃霑則終生是白蘭地的信徒。這是受更上一輩的華人影響。五、六十年代及以前的華人社會,喝洋酒以白蘭地為主。黃霑曾跟我說:「白蘭地壯陽,威士忌削腎,所以男人不宜喝威士忌。」並問我信唔信,我當然認為這是鬼話連篇;看黃霑的喝酒習慣,他似乎又相信了。

記憶中,他是1970年離開「英美」,此時,他在「英美」能學的已學得差不多,而範圍則只限於香煙廣告。大公司分工精細,發行是另一部門,市場調查及「非廣告」的宣傳,又另有專人負責。入職時聽過的諾言,卻遙遙無期,只有聽。說的人已離職,聽的人則耿耿於懷。

黃霑轉到「華美廣告公司」。「華美」是當年第二大,僅次於「格蘭」。時「英美」的廣告預算(1970年,由於「無綫」已多次提升廣告價目,各大客戶亦相應增加預算,以應付競爭)已由1967年的1000萬調高到2000萬元以上。「華美」聘用黃霑,是長期精心策劃部署攫取此一客戶的最重要步驟,也是最後一擊。1971年底,「英美」宣布與「格蘭」解約,轉聘「華美」。

1972年頭,約1月底2月初,「格蘭」解散,最重要的兩個客戶——「英美」和「必尋」(Beechum)歸「華美」,較小的客戶,則四散入其他廣告公司。

「華美」既奪得「英美」,黃霑的最重要價值亦已發揮。

「基奧獎」是1971年初筆者自美引入香港的重要公關活動。此獎在美行之已久,除評獎予各項廣告作品外,亦來港舉辦「全美是年最佳一百廣告片」推介。筆者藉此聯絡感情,多年都在外國記者會舉辦,招待各客戶及廣告公司。「華美」適逢其會,把黃霑作品送美比賽。是為香港華人作品,第一次參加國際賽。

黃霑入職「華美」時為「聯合」(Associate)創作總監,也為當年4A廣告公司給予華人創作人最高的,安撫式的,不倫不類的職銜。取得「英美」這客戶後,「華美」並未依約正名;得獎後,亦未正名。正名則要加薪這是更重要的考慮,在可拖則拖的情況下,公司「拖」,黃霑「去」。

那時是各大廣告公司發現華人作品的重要性的初期,「國泰廣告公司」出的薪水比「華美」高,何況黃霑此時已結婚,生了孩子,是個有家室的人了。

他轉職「國泰」為1972年下半年的事。那天,他拿委任書給我看,當然是英文。我的即時反應是難以置信。他在「國泰」的職位,網上記載和我記憶,大有出入。網上說是「總經理」。「國泰」是澳資大廣告公司,駐香港的常務董事,是澳洲望族嘉信氏(Cousins Geoffrey),才三十出頭。當時的常務董事,其實只是「總經理」的另一名稱,職務上並無分別。「國泰」管業務的班底幾全為英或澳人,英人只擔當次要位置。而黃霑則以中文創作為首要專業,在廣告公司當創作主任,收入絕對可以高過總經理。「總經理」卻絕非黃霑專業。

幾個月後,筆者在辦公時間收到黃霑的電話,告以決定自闖天下。黃霑正式結束他的受僱生涯而開始了自由職業的日子。

72、73年始,偶然接受散件廣告創作,直至76、77年與林燕妮合組「黃與林廣告公司」,才正式重操故業。「黃與林」的創業客戶,則是林燕妮父親工廠的「至尊橙汁」。

「黃與林」聘用不少專業人才,有一兩位是從「華美」轉過去的。我只記得其中一人叫馮登五,記得他是因他有一位兄長叫馮進三,進三登五這些名子,看一眼就畢生難忘。

黃霑在「華美」時期,曾為「泛美航空公司」──當年最重要亦為唯一直飛港美的美國航空公司,創作了膾炙人口的「一生只有一次,去環遊世界」及「可口可樂」;「高露潔」等廣告,惟「華美」早已易手,廣告界亦沒作這些記錄,故無法追憶實際內容。成名以後,亦為香港的社會服務機構撰寫宣傳歌曲,例如家計會的「兩個夠晒數」等。

鋼琴無師自通

黃霑在廣告界的日子雖然只是短短數年,貢獻卻極大。香港的廣告創作高度「粵語化」,以後各外商廣告公司聘用本地創作總監,提高到和洋人等同的薪級。在七零年代中後期,廣告公司中文創作總監是高薪職業。

以後數年,為了競爭,各洲際廣告公司也相繼本地化。在我的回憶錄中已述,不贅。

黃霑在「英美」工作後期某日下午,帶我上堅尼地道劉冬的錄音室,那是居住和工作結合在一起的地方,約三千呎,樂器、錄音設備齊全,還有部三腳鋼琴。他拉起琴蓋,叮叮咚咚地先彈了首短短的流行曲,原來他的琴藝是無師自通的。「我從來無跟師父學過鋼琴,只懂讀簡譜。」他自己說。不過,在他的博士論文中又出現了短短的五線譜,可能是後來跟顧嘉煇學的了。

跟着他又說:「我發現了個新的寫廣告歌的辦法,粵語有九聲,應先寫詞,再逐字譜出音樂,既然每字有九聲,總有一字配得上琴(樂)韻,挑得上的連成一氣,不就能唱了嗎!」我當時似懂非懂,數十年後的今天,重記他這段話時,仍是懂與不懂之間。不過他以後很多的廣告歌曲,都能琅琅上口,不知是否全是這樣寫成的──而琅琅上口,則既是推銷的首要條件,亦是流行曲的重要條件,否則無法「流行」。後來也就是「香港歌」之所以能流行的基礎。

他這發現和推動,使他成為一代宗師,香港廣告界應為他樹碑立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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