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6月10日 - 信報
我們不一定確切地知道起雲劑、塑化劑到底是什麼,但有關食物安全受到危害的連場風暴,卻有如不斷蔓延的病毒,比如歐洲小黃瓜、豆芽等蔬菜爆發大腸桿菌病變疑雲,比如三聚氰胺、瘦肉精、添加劑(添味、添色、增稠、防腐),比如日本農產品受到核污染,比如國產大米長期添加雙乙酸鈉、殼聚糖、澱粉磷酸酯鈉……我們也許要問:食物何時開始變得那麼危險?吃喝何時開始變得那麼憂鬱?
保羅羅拔士(Paul Roberts)在《糧食末日》(The End of Food)一書告訴我們:那是由於食物由農業變成工業,再變成一門全球化企業,食物摻雜各式各樣的化學物質,主要是達致一個目標:「低成本,高產量」,從歐盟採取的「育種品質改良」到美國推動的「基因改造」因此陷入了一個怪圈:「他們生產的食物愈多,就必須繼續生產愈多的食物……」那是一場類似「經濟泡沬」的「糧食泡沫」呢。
從前絕對不是這樣子的,有一次跟劉健威對談,他告訴我,在潮州有兩條深坑,有些很小的魚,叫「鯫」,鯫鮮,鯫鱗,都是小魚,《史記》時已有記載。這種魚是肚大於身,肚就是膽,很苦的,根本不能吃,潮州人將這種魚用來浸酒,拿來炒飯,這就是民間智慧,地盡其宜,物盡其用——愛物惜物,因此從不濫取。
我們常說廚藝,做菜本來都是藝,而且是「游於藝」——可沒有多少人懂得「游於藝」的前提,那就是「志於道,據於德,依於仁」。很多人覺得寫山水才可以見出性靈,但很少人會相信飲饌書寫也一樣可以見出性靈,比如《山家清供》的作者林洪就是住在山上,在山裏找到什麼就煮什麼,愛惜而不濫取,才明白做菜亦是「游於藝」。
赫遜河裏肥大的鱒魚
食物一直都在變種,生物界不斷上演「變形記」,此刻想起一個故事:在上世紀四十年代末期,紐約赫遜河出現了一個怪現象,在河中釣到的鱒魚一年比一年肥大——釣得大魚,當然沒有什麼好抱怨,當現代漁人都覺得自己的運氣太好了,只有少數人注意到,大魚出沒的上游,正是一間實驗室的所在地。
保羅羅拔士告訴我們:不尋常的大魚激起了湯瑪斯.朱克斯(Thomas Jukes)的好奇心,這位生物學家同時也是維生素專家,他知道實驗室將廢料大量排放到赫遜河,他也知道,這種廢料是用來製造新四環類抗生素的發酵過程中所產生的殘渣。對了,殘渣流入赫德河,被魚吃掉了,正是殘渣中有某種東西(朱克斯稱之為「新的生長因素」),導致這些鱒魚的體形日漸肥大。
一次偶然的發現,卻為營養學、微生物學和遺傳學等新領域拉開了序幕,帶來了連串重大發現,《糧食末日》一書指出:正是「這些新發現,使得人們能夠像生產玉米或罐裝食品那樣不費力氣地得到肉類食品。我們學會了將動物養得個子更大,成熟得更快」。由是帶來了「畜禽革命」,而現代食品經濟也正是從那時開始得以蓬勃發展,乃至瘋狂發展。
消化掉與被消化掉
這其實並不恐怖,倒讓我想起,劉健威曾告訴我這樣的一個故事:唯靈有次拿到一條養殖桂花魚,你知道養殖桂花魚沒什麼味道,唯靈就拿粗鹽醃半小時,把鹽洗凈,再加江南正菜(按:即順德四基特產頭菜,乾濕適中,熟而不鹹,爽而不韌,乃貢品,因而封為江南正菜)、肉絲,拿去蒸。蒸出來的倒汗水加上豉油和紹酒後再淋在魚上,再淋熟油,比石斑還要好吃。劉健威說得對,這真是很傳統的飲食境界,將食材發揮到不可能的高度。
粗鹽和醃菜其實也是民間烹調的智慧,粗鹽將養殖魚的魚肉醃得較為結實了,醃菜如江南正菜為味道較寡較淡的魚肉添味,我便想起舊時的食經,從陳榮到特級校對(陳夢因),都是將乏味的食物(包括吃剩的菜)做到最美味。比如將梅菜切成極細幼的絲,將用粗鹽醃過的五花腩切成很薄很薄,炆好了,用來焗飯,真是人間美味。中國古代有一句佛經,叫「身土不二」,韓農抗爭就用上了——「身土不二」,土地與我們的身體之所以「不二」,正是說在那裏吃、在那裏種田,又在那裏排泄,此所以才懂得尊重食物,哪怕人與食物都經歷了七七四十九劫。
保羅羅拔士在《糧食末日》一書討論肉食的困境時就有此說法:「現代食品經濟竟然反常地回到了起點——肉類競爭階段。」這「起點」是指遠古時代,人類的祖先是南方古猿,他們本來是吃野生植物的,可在三百萬年到二百四十萬年前之間的六十萬年時間裏,非洲氣候開始變涼,環境變得乾旱,原始叢林出現了小片森林和草原,他們於是開始形成全新的飲食習性,漸漸變成了肉食動物——在「適者生存」的環境裏,他們如果不是吃掉動物,就是被動物吃掉。
今天的問題卻是這樣的:吃喝變得愈來愈憂鬱了,在「適者生存」的現代生活環境裏,我們如何才可以逃出食物的怪圈——如果不是幹掉、消化掉食物的這劑那劑,就是被食物的這劑那劑幹掉、消化掉……
沒有留言:
發佈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