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5月14日星期六

白先勇:知性支配感性 - 林沛理

2011年5月14日 - 信報

兩年多前,有幸與來港推廣崑曲的白先勇面談及共晉午餐。席上眾人以教授和老師稱呼白先勇,我聽到之後,非常蠻不講理地在心裏嘀咕:世上教授老師如車載斗量,白先勇卻只得一個。白先勇三個字已經擲地有聲,又何必把「教授」和「老師」像狗尾續貂那樣,加在他名字的後面?

跟李歐梵稔熟,但近鄉情怯,從沒要求Leo(李的洋名)帶我去見他這個老同學兼好朋友。對白先勇特別有感情,因為他的《寂寞的十七歲》曾是我的至愛。在發現張愛玲之前,白先勇就是那個冒着槍林彈雨,將有關人類生存處境與我們靈魂殘缺不全的醜陋真相,向讀者如實報道的戰地記者。

白先勇是純粹主義者

可是那次短暫的會面並不愉快。我和白先勇非但沒有一見如故,反而愈談愈不咬弦。我雖是個百分百的崑曲門外漢,但也曉得它是糅合文學、音樂、舞蹈、戲劇與美術的表演藝術。可是聽君一席話,才知道白先勇不僅是熱情澎湃的崑曲愛好者,也是一個堅持崑曲的演出必須謹小慎微、忠於傳統表演形式的純粹主義者(purist)。我提出崑曲與當代表演藝術在台上進行對話的可能性,他皺了一下眉頭,告訴我崑曲有其非常嚴謹的既定表現形式,改變了這些形式,崑曲就會變得面目全非。

要保護崑曲的心理不難理解。據說崑曲有超過五百年歷史,是中國現存最古老的劇種之一,更被評鑑「人類口述非物質文化遺產」的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列為十九項世界文化遺產之首。只是推廣崑曲的有心人可有想到,把崑曲界定和推崇為「文化遺產」,就等於默認和突顯它的過時。莎士比亞的作品完成於四百年前的英國,但從未有人視之為英國的文化遺產。原因很簡單,莎翁的劇本到今日仍然不斷在全球的文學界、戲劇界、電影界、學術界和社會發揮影響力和引起爭議。

布局無懈可擊的《謫仙記》

我懷疑白先勇愛崑曲,就是愛它的形式美與井然有序,這與他的審美觀和小說藝術完全一致。他最好的短篇,包括在結構上堪稱完美的《遊園驚夢》和布局無懈可擊的《謫仙記》,都是前後呼應、上下承轉和層次分明的「封閉式文本」(close text),而非提供大量詮釋空間、讓讀者各取所需的「開放式文本」(open text)。這樣子的「計劃寫作」自然秩序在握,但水至清則無魚,過於雕琢必露斧鑿之痕。所以如此,大概是因為白先勇的氣質是知性支配感性。

難怪我對白先勇五十年前發表的《寂寞的十七歲》情有獨鍾。《寂寞的十七歲》肯定不是白先勇最好的作品,卻可能是他最用心(相對於用腦)寫的作品。白先勇向來非常重視文字效果,精於借文字的選擇和排列,以及句子的長短和音樂性來製造意象、渲染氣氛和操控讀者的情緒反應;但《寂寞的十七歲》全無這種刻意經營和苦心推敲的特色。通篇找不到深詞僻典,淺白平易反而是它最大的特色。這並非虛文裝飾有損文章的真摰誠懇,白先勇今次的節制是基於「劇情的需要」。

追求的是真而不是美

《寂寞的十七歲》的故事,由一個年僅十七歲,頭腦簡單、思想單純的小夥子以自述的形式寫成。為避免破壞角色性格的完整和統一,白先勇在用字方面追求的是真而不是美。他不是以知識分子的角度來揣測角色的心理,而是設身處地,用一個憤世嫉俗但又不失天真的年輕人的眼光來看光怪陸離的成人世界。在這方面,《寂寞的十七歲》的參考甚至模仿對象,毫無疑問是比它早十年面世的《麥田捕手》(Catcher in the Rye)。 很明顯,白先勇讀懂了J.D. Salinger 的傑作,明白到對一流的小說家來說,文字不過是一種供他使喚差遣的工具媒介,只有二流的小說家才甘心做為了賣弄技巧而把人物性格破壞無遺的文字奴隸。結果,《寂寞的十七歲》的主角楊雲峰雖然沒有像《麥田捕手》的Holden Caulfield 那樣,成為一代年輕人的象徵和精神伴侶,但亦足以在文學史上留名。

《寂寞的十七歲》文字的另一特色是新鮮活潑,準確恰當。原本平凡乏味、瑣碎無聊的細節,在作者筆下都變得生動有趣。例如文中有一段作者自述外貌,白先勇寫道:「我繼承了媽媽的皮膚,白得自己都不好意思……我常在院子裏脫了上衣狠狠的曬一頓,可是曬脫了皮還是比別人白。」這寥寥數筆,除了逼真地描述了主角的生理特徵和突出了主角的形象外,還流露出濃厚的自嘲味道,暗示了主角強烈的自卑心理。

表面上,《寂寞的十七歲》結構鬆散,組織欠嚴謹,很多與主題無關的細節枝葉都被生硬地加插其中。例如故事正式展開前的這一句:「我不喜歡南光,我慢些兒再談到它吧。我還是先講講我自己。」這類看似完全缺乏過濾與思考的文字,沒有可能出自一個頭腦清醒的作家的手筆,除非他別有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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