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5月9日 - 信報
母親節有它存在的意義,至少畀為人子女一個「忽然孝順」的機會。傳媒當天的指定動作是,表揚母愛的偉大和尋找母親為兒女犧牲的故事。在這個犬儒、質疑幾乎所有價值的年代,狗仔隊什麼都要去揭穿,卻沒有想過要去找母親的一對令她們站不穩的所謂「黏土腳」(feet of clay)。
母愛的偉大是現代人心目中少數不容褻瀆的聖牛。一個母親有多偉大,又往往視乎她為兒女所作的犧牲有多徹底和慘烈。一個好母親凡事以兒女的利益為依歸,時刻要做到無微不至。一個偉大的母親更要對自己的職責表現出無私的奉獻,要做到忘我甚至無我(selfless)。為了孩子,她們什麼都可以放棄,什麼都可以犧牲,就是不可以要她們放棄作出犧牲。
親子關係中的犧牲與罪惡感
在父權社會,母愛的偉大發揮強大的功能:當大多數女人都接受社會對「好母親」和「母愛」的定義,認為忘我、無我和犧牲是母親的天職,屬於所謂正常的女性特質,便自然會放棄反抗壓迫和追求理想的積極性甚至侵略性,此後終其一生甘於做馴服和被動的第二性。女人若非如此,家庭傳統上「男主外、女主內」的分工勢必受到挑戰,而社會的穩定最終亦會被動搖。
當然,母親並非母愛唯一的受害者。母愛愈偉大,母親的犧牲愈非理性和無法補償,做兒女的就會愈加覺得自己「不值得」和「不夠格」。久而久之,母親的愛和犧牲成為了蠢動在每一個兒子和女兒內心深處的罪惡感的源頭。
誠然,對很多在傳統家庭長大的中國人來說,罪惡感並非如佛洛伊德所言,來自他們的自我與超我的交戰,也不是因為他們做錯了什麼;而是因為他們有一個太偉大的母親。我甚至懷疑,中國人的所謂「羊性」和「奴性」跟此大有關係: 一個飽受罪惡感折騰,常常覺得自己「不配」、「不夠格」和「不足道」的民族最好駕馭,是天生的順民。
這所以我每次看《東京鐵塔》一類歌頌母愛偉大的電影,在感動之餘總覺得毛骨悚然。日本電影《東京鐵塔》講的是一個母親的犧牲怎樣成就她的偉大 。她身患絕症卻堅持隱瞞着不讓兒子知道,以免給他增添麻煩;但這同時暴露了兒子對母親的愛蘊含的贖罪本質。母親必須要犧牲自己才可以證明她對兒子的愛,而兒子必須永遠帶着揮之不去的罪惡感才可以做一個誠實、有用的人,並且懂得去愛。這是一種畸形、病態的母子關係,充滿虐與自虐,令人想到的是張愛玲那句令人魂飛魄散的「愛的凌遲」。
是誰扭曲了母親的社會角色
影片有一幕寫母親暈倒在醫院醒來後見到兒子,說的第一句話不是「我還可以」或者「不要擔心」,而是「冰箱有番茄味的味噌汁」。這一幕應該令人心寒而不是感動,因為它說明了女人要演好偉大母親這個角色要付出的非人代價。
另一齣日本電影《蒲公英》也有類似的一幕,但導演伊丹十三的目光銳利得多,他要揭示的是母愛隱藏的荒謬和不可理喻,他要批評的是母親這個社會角色加諸女性身上的壓迫,以及對她們人性的扭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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