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5月28日星期六

通俗,還是俗而不通? - 林沛理

2011年5月28日 - 信報

2000年6月底,總理溫家寶訪問香港。他在禮賓府發表演說,一開始就引述晚清詩人黃遵憲的詩句,鼓勵港人以「精衞填海之心」建設香港和建設祖國。這令人想到溫總的前任朱鎔基離任前也到過香港,並借黃霑的《獅子山下》表達他對香港的熱愛,鼓勵香港人發揮同舟共濟的互助精神。

香港人之中,知道黃遵憲是誰的,恐怕寥寥可數,讀過其作品的更如鳳毛麟角。相反黃霑在香港幾乎無人不識,他填的詞香港人耳熟能詳。

香港人疏遠中國傳統文化而親近本土通俗文化,香港粵語流行曲的歌詞深入民心,於此皆可見一斑。問題是從較嚴謹的語文角度而言,香港流行曲的歌詞達到什麼水平?語文教育工作者應該用怎樣的態度看待它?

有點幽默感的讀者,不妨將《唐詩三百首》、《宋詞選》和隨時可從互聯網下載的歌詞放在一起,然後告訴自己,這就是我們這一代最具代表性的韻文。在竊笑一番之後,也許會感到一陣難堪和深沉的悲哀。

這些充斥着「飄來」、「蕩來」(每一個情人都似乎仙風道骨)、「無言」(肯定是填詞人最常用的詞語之一,是否表示他們骨子裏都反語言?)和「自控」(填詞人的字典並無「自制」一詞)的歌詞,可說是犯遍中文寫作的基本語法和文法錯誤。例如將動詞當名詞用——「聊聊天竟比考試更專心」(《戀愛大過天》);動詞與名詞不相容──「承諾停滯不前」和「解開我的問題前」(《除下吊帶前》);以及將主動與被動的語態混淆——「把愛情消失於破裂中」(《獨醉街頭》)和「多少女性被醉倒」(《最佳男主角》)。

流行歌詞橫衝直撞

香港流行曲詞最惱人的,是它遣詞造句橫衝直撞,蠻不講理,為押韻、遷就音調和湊夠字數而視語法為無物。例子不勝枚舉:「只懂去抬頭望你」(《高妹》)、「為你可分憂」(《如果有一天》)和「你身高不夠高」 (《舞吧舞吧》) 。還有那些要命的遺漏:「不論成敗都要努力嘗試」變成「成和敗努力嘗試」(《真的漢子》),以及夢囈般的句子:「從指尖跨過亂髮到魂內」(《邊走邊愛》),或者「車離開前寧願終於不敢愛你」(《落錯車》)……實在令人吃不消。至於將「得到」寫成「遇到」,「怎樣」寫作「那樣」,諸如此類的錯誤,更是俯拾皆是。

香港填詞人喜用比喻卻往往未能貫徹呼應,結果徘徊在虛實之間而露出破綻。Twins的《風箏與風》用風箏與風比擬有情人水乳交融,互相需要的關係,構思本來不俗。然而其中四句─「當風箏沒有風,一顆心也很重」,以及「當風箏遇上風,即使快樂的痛」卻對物體付與人類感情,觸犯了所謂「擬人謬化」(pathetic fallacy)的大忌。

香港填詞人泰半能俗而不能雅,能夠將雅俗共冶一爐而做到雅俗共賞的更是少之又少。劉德華自己填詞的《如果有一天》其中一句「人的快樂,在乎學曉等候」本來文意俱佳,但接踵而來的「愈抱着只會愈嬲」卻大煞風景;一如多年前街知巷聞的《好心分手》,一句「難捱就無謂再拖」,便將「無限次寂寞凌遲」的詩意破壞無遺。

昔日填詞人較認真

以上所言難免以偏概全。然而我的總印象是,昔日填詞人的寫作態度比較認真,文字功夫亦較扎實。語焉不詳的歌詞以前當然不少,但現在卻愈來愈多,幾乎已經成為常態。今日的歌詞大多數不是節外生枝,搖擺不定,就是吞吞吐吐,囁嚅不快。需要嚴謹精煉的時候,總是力不從心,只會放,不會收。這一代最好的填詞人也只懂得在片語單行上爭奇取勝。真能力貫全篇,動人遐思,耐人尋味的,可以說是絕無僅有。

香港年輕人喜歡聽流行曲,連不可解的歌詞也可以念得滾瓜爛熟。大勢如此,我們也不必視流行曲詞為洪水猛獸,而應面對它、利用它和糾正它。比方說,中文老師大可借用其中大量的反面教材,與學生一起進行批判性的閱讀(critical reading),從而向學生灌輸中文的文法及語感。若有朝一日,年輕人都能夠明白這些病句和怪句的種種問題,那將是語文教育的重大勝利。

填詞本非小道。歌詞的篇幅雖短,卻可以做到言簡意賅,精警可誦。香港新一代的所思所感,正等待新的知性和新的感性去探討,以及新的語言和新的技巧去表現。填詞人若能用冷靜銳利的目光去觀察,以及乾淨純正的文字去煉句造詞,便大有資格扮演年輕一代的代言人。

事實上,填詞人在香港通俗文化的作者地位早已確立。他們可說是文字工作者之中名利雙收的天之驕子。只希望他們在努力賺錢之餘也要重視作品的素質,不然就誠實一點,索性當自己是廣告撰稿員(copywriter),不要再惺惺作態地當以詩人或者藝術家自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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