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3月1日 - 信報
上海外灘,從二十世紀一十年代起,洋行大廈升級換代,面對黃浦江排開。外灘現存的二十幾棟洋行建築,幾乎全為外國在上海的設計公司設計,其中來自香港的公和洋行(Palmer & Turner)做了一大半的設計,包括洋洋大觀的滙豐銀行大樓和沙遜飯店(今和平飯店)。中國銀行在沙遜飯店旁購地造總部大樓,在外國資本顯赫張揚的外灘,罕有地擠入一間「中資」公司,大樓的設計公司依然為公和洋行,但主要設計人,卻是中國銀行建築科的負責人陸謙受先生(1904—1991)。
陸謙受先生出生於香港島跑馬地,幼時飽受國學熏陶。他在香港的英國人建築事務所實習4年,1927年赴英國倫敦建築學會建築學校(School of Architecture, Architectural Association),插入3年級讀書。
在英國期間,他與中國銀行行長張公權先生巧遇,張邀請他到上海主持中國銀行建築科。1930年畢業後,中國銀行資助他遊歷歐美,考察銀行建築。然後到上海任中國銀行建築科科長。這種機會,對畢業生來說,真是夢寐難求。
他先是設計了青島的金城銀行,1934年建成。他與公和洋行合作設計了上海外灘的中國銀行,1936年建成。
中國銀行大廈的設計,受到當時藝術裝飾派(Art Deco)的影響。
它的體量形似「中」字,四角攢尖、斗拱撐簷,正門楣上,有幅「孔子周遊列國」的浮雕。這樣帶有中國風的設計,在整個外灘,只此一座。
陸作為中國銀行建築科的負責人,參與各地銀行的建設,如上海虹口區四川北路和南京西路的銀行公寓樓。此外他也設計了不少住宅。
我小時候家住山陰路,走去四川北路海寧路,必遇中國銀行虹口分行的建築,這幢建築樓下是銀行營業廳,樓上是職員住宅,體量出奇的薄,到了海寧路口,看見四分之一圓,轉到背後就打住了。建築的外立面用泰山面磚,水平橫線條內嵌豎磚線,一看就是舊時的高級公寓。陸謙受在內地設計的建築,都被列為歷史文物建築,長期保護。
雄心勃勃
抗戰時期,他隨中國銀行撤到重慶,戰後回到上海,曾在上海聖約翰大學任教,並和王大閎、陳占祥、黃作燊、鄭觀萱合開「五聯」事務所。
1946年抗戰勝利後,上海市政府雄心勃勃,開展「大上海計畫」,為城市謀畫規劃藍圖。陸謙受在「大上海計畫」中起關鍵作用,他是上海市都市計畫委員會委員、工務局技術顧問委員會都市計畫小組專家、都市計畫總圖草案工作人員。由會議記錄和簽名順序看,他在大上海計畫初稿時,起了主要作用。
開完會,他乘巴士返回南京西路的德義公寓(他朋友Eric Cumine 設計的高級公寓)。這個會一直開到1948年的年底,此時解放大軍正在揮師南下,逼近上海。這位中年建築師在南京路上一路行走,他看見了什麼,在想什麼?
回歸家鄉
1949年初,45歲的陸謙受放棄他在上海的一切,舉家回到香港。同一時期,由上海移來香港的建築和土木工程師,約70人。參與大上海計畫第一稿的8位專家,陸謙受、甘洺(Eric Cumine)、白蘭特(A.J. Brandt)來了香港,鮑力克(Richard Paulick)返回德國。
陸家沒有地方住,就住在他弟弟的醫生診所裏。之後,他受梁思成的鼓勵,再回內地尋找工作機會。一年後,功敗垂成,返回香港。
陸謙受的辦公室,設在中環畢打行。他和巴馬丹拿事務所再度合作,參與設計了中環的中國銀行總部,1951年建成,這座大樓幾乎就是15年前建成的上海外灘中銀大廈的翻版,線條、面磚處理都相似。
五十年代,他參與了蘇屋邨部分屋宇的設計、北角麗池大廈、淺水灣保華大廈和許多住宅及工廠的設計。許多業主是他在上海時發展起關係的赴港商人,如南海紗廠的唐氏家族,馥記營造廠老闆女婿所開的保華建築公司及杜月笙徒弟在北角的項目。
在那些當時的(高檔)住宅項目中,陸先生採用一梯兩伙,前後四伙,共用中間後樓梯的做法。這樣的四伙,在橫向重複,形成前後街的街面。在北角麗池大廈中,四棟一梯兩伙(前後共四伙)的住宅,在英皇道上,形成長長街面,在每棟之間,留出弄堂,通往後面。外面看是沿街近百米的立面。麗池花園的住戶裏,後來出了很多億萬富豪。
陸先生亦有機會為教會做設計,如名校瑪麗諾書院、九龍華仁書院和黃大仙聖母醫院。華仁書院是上世紀初中國人創立的中學,在港島和九龍都有校園,九龍的校園1952年遷入窩打老道現址。校園內的建築,都簡潔樸素,並且依循熱帶氣候帶水平垂直遮陽板和大平台。
陸謙受設計的聖堂採用類似手法,教堂外包着通高走廊,外牆是混凝土框架,之間填着紅色空心圖案磚,活動室和神職人員宿舍利用教堂後面造了三層。
空心磚牆通風蔭涼、簡易漂亮,在冷氣機來臨後的年代,這種民間做法幾近失傳。陸謙受在香港的設計,最值得推崇的,就是華仁書院聖堂。如果使用維護得當,隨着時間的推移,這幢建築有望被評為歷史建築。
吾心安處
1967年香港暴亂,陸謙受如驚弓之鳥。1968年夏天一個炎熱的早上,他招待夥計開早餐會,黯然地宣布關閉事務所。
陸謙受出走美國,以64歲之齡在紐約的某事務所工作,希望東山再起,但未能如願,他於1972年返港。
在退休後,他寫下了超過1700首詩歌,並閱讀內地的《建築學報》,以此感受到故土的「人才濟濟,內容包羅萬象,應有盡有」(1984年寫給南京工學院研究生方擁的信)。
陸謙受返港後,度過了生命的最後20年。此時,中國內地改革開放,香港建築師在內地廣受歡迎。陸先生久違30年,是否回過上海,看看他工作生活了近20年的地方,見見他在上海教書和執業的朋友和學生?他有何觀感?這一問題也指向那批從上海來香港的前輩建築師,我一直心存好奇,但無處求解。
香港城市大學建築學及土木工程學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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