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5月16日星期一

一張屍體照片的啟示 - 占飛

2011年5月11日 - 信報


美軍殺死拉登,隨即把他海葬。跟着奧巴馬便公布,不公開發表拉登的屍體照。理由是不想刺激阿蓋達或其他恐怖分子的同仇敵愾云云。

這當然是個「爛得不能再爛」的理由。看不看到拉登的屍體,阿蓋達都會跟美國「仇不共戴天」啦!

遺照不宜公開,倒有美學上的理由。這牽涉及攝影與繪畫的重大分別。攝影只能如實拍攝,故而拍攝一個死者的屍體照片,絕無可能拍攝到死者「死有餘辜」。每個人面對死亡時,好的表現得很安詳(聖保羅說的:要走的路我已走完),甚至很自豪(你可以想像文天祥、譚嗣同從容就義時,就死得很自豪),又或者很錯愕、很哀傷、很驚慌,甚至歇斯底里,或充滿仇恨、不憤……但絕對不會看到邪惡。人在面對死亡時,最大奸大惡的人都沒可能還將心中的邪惡展現在臉上。我看過數以千計的屍體照片,從沒有看過任何一張照片,讓我覺得死者是個大奸大惡的人。如果你不認識史太林,你怎會從他的屍體照看出他是個殺人如麻的魔王?就算是連環殺手的屍體照,也頂多令你覺得他心理變態而已!

死亡面前恩怨灰飛湮滅

另一方面,人們在看到一張屍體照時,自覺或潛意識裏,總免不了會想到自己的死亡——這是人性。是故,人們看死者的照片時,心底裏總會帶點感同身受的傷感。恩怨、對錯、是非,在死亡面前,都不值一哂,都塵歸塵、土歸土了。屍體照可以引起義憤、哀痛、悲從中來……但很少會令人樂極忘形。要上街慶祝,知道仇人及敵人的死訊已足夠了。何須看到照片?

只有拍戲,才可以叫扮演惡棍的演員演出猙獰、邪惡的死亡,讓觀眾大快人心。革命樣板戲中的地主、漢奸之死,會令觀眾感到痛快。繪畫可以,你看看中世紀歐洲畫中撒旦之死、怪物之死,你會感到正直公義得到伸張。但如實拍攝的攝影,卻無可能讓觀者通過照片得到這個宣洩。

反之,一張死亡照片,卻可能成全了一個傳奇。

1967年10月10日,玻利維亞政府發表了捷.古華拉被殺的照片,以證實這位與美國為敵的革命家已被殲滅。政治上,這張照片旨在傳達一個訊息:在拉美打游擊反美,沒有好下場。CIA滿以為這便可消滅捷.古華拉的傳奇。

事實適得其反。不旋踵,英國左翼藝評人約翰.貝格(John Berger)即發表一篇名為《帝國主義的影像》(Images of Imperialism)的文章 ,指出那張捷.古華拉的屍體照,跟兩幅油畫如出一轍:那便是Rembrandt的 《杜醫生的解剖課》The Anatomy Lesson of Dr. Nicolaes Tulp(1632)及Andrea Mantegna的《哀悼死去的耶穌》 Lamentation over the Dead Christ.(1480)。

捷.古華拉反而成就傳奇

最要命的當然是後一幅油畫:捷.古華拉的「神情」,竟跟畫家筆下的耶穌出奇的相似。貝格認為,這類相似,絕不稀奇,因「展示歹徒的屍體,並沒有太多的方式」。於是,屍有相似,無可避免。當然,沒有多少人看過這兩張油畫,捷.古華拉亦不是耶穌,可是,經過貝格如此一張揚,人們就無可避免的把兩者在想像中聯繫起來。貝格就說,他下一次在米蘭看《哀悼死去的耶穌》,一定不會想到耶穌,而是想到捷.古華拉。

捷.古華拉的烈士形象就此確立。本來,捷.古華拉往玻利維亞打游擊,是一個錯誤;卻因為一張照片被賦予了「惟有犧牲多壯志」的意義。捷.古華拉為自己的信念犧牲了性命,成了英雄。

感受就是真實(Perception is reality)。政治上尤其如此,小小一張捷.古華拉的屍體照,卻產生了很大的政治能量,影響了一代人。美國不發表拉登死亡的照片,用了錯誤的理由,做了對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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