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1月20日 - 信報
一、
中國國家出版總署去年底發出通告,禁止媒體在報道評論時混合使用英文單字或首字母縮拼詞(acronyms),藉以純化中文;這種構想有其合理性,在實踐上則有一定難度,以一些固定詞彙如OK、DNA、CEO、GDP、UN及WTO或bye-bye(聽內地電視主播說完再見再說bye-bye時,有點突兀,但很快便習以為常),已深植現代都市人腦海,揮之不去、棄之不易,而有的如NBA,若譯成中文,則「水蛇春咁長」,非常不經濟(對時間極之寶貴的電台電視尤為如此),提出異議者因此不在少數。有人指出iPhone和iPod並無現成中文可取代,無法不用;若嚴格執行,中央電視頻道便不能再稱CCTV。其實「規範化」中文之中已有不少外來語,如經濟、憲法、幹部、福利、社會主義等,都是從日本進口的舶來品;還有,使用多年的數目字來自阿拉伯,是否亦應一併取消?
近讀英國知名語文學家奧思拉的《文字帝國—世界的語言歷史》(N. Ostler: 《Empires of the Word - A Language History of the World》),知道「字」在各國閉關自守的中古時期已「互通有無」,中文融入各國語文中並不罕見(我們的近鄰朝鮮日本越南等更無論矣),如八股文、偷樑換柱、以夷攻夷及和親等等,都被音譯成為多國成語(當然,只在「漢學界」流通)*,如今一般英文字典中可見的「中譯英」便有Kowtow(普通話,叩頭)、Cumshaw(閩南話,感謝、小賬),Ketchup(粵語,〔番〕茄汁〔醬〕)、Typhoon(粵語,颱風)、Gung Ho(普通話,協力,此字且成為美國海軍陸戰隊的「非官式座右銘」,它是從「工業合作社」〔Gongye Hezhoushe〕簡寫的「工合」而來)、Coolie(粵語,苦力)、Rickshaw(人力車,此字從日文的Jinrikisha〔東洋車〕衍化)以至Chow Mein(粵語,炒麵)和Choy Suey(粵語,雜碎)等,還有Hoi Sin(粵語,海鮮)、Pai Gow(粵語,牌九)、Sifu(普通話,師傅)等(更多可見於en.wikipedia.org/wiki/List_of_English_words_of_Chinese_origin 的〈英文的中文字源〉〔〈List of English Words of Chinese Origin〉〕);而功夫、大班、鬼佬、茶和功夫茶這些「鬼仔鬼妹」衝口而出的中文,在貿易「環球化」聲中,更是隨處可聞,成為不僅僅限於英語地區的西方社會生活語言。中國和平崛起經濟大興之後,與知書識字關心時事的西洋人說Taoguang Yanghui和Yousuo Zuowei,他們莫不頻頻稱是或投以懷疑眼光(對當前北京政府的做法)—他們對鄧小平這兩句「遺訓」(韜光養晦和有所作為)完全了解,則無可置疑。這豈不是中文的勝利!值得深思的是,中文的「入侵」,並未遭外國政府的禁止或知識界的杯葛,他們反而以懂一點中文而沾沾自喜。
事實上,在現在這個比朝發夕至快百倍資訊一發即至的年頭,有用的語言,不論「國籍」,均有聚合求同(convergent)的趨勢,即中中有英、美中有英、英中有中、法中有英和英中有法,已不可逆變。
在數以百計的孔子學院及孔子課室已在近百個國家的大城小鎮開辦的現在,中國政府應於推廣、推動中華文化的同時,慢慢把常用中文尤其是中共專用政治術語和口號介紹給不同國家的學員,面對當今經濟形勢大好人人有意來中國「發財」的現實,以潛移默化方式促使實用中文納入當地語言,遠較在內地實行「語文保守主義」為佳—何況在環球化之風已不可擋之下,要純化中文根本不可能!
二、
聯合國的統計顯示,一九九三年至二○○○年,以普通話為母語及第二語言的人數達十億五千二百萬(另加分布在江浙上海一帶說方言吳語〔Wu,籠統的上海話〕的人數七千七百萬及說粵語的七千一百萬),全球說英語的人只略過五億;雖然印地語是印度的官方語言,但在印度約十億人口中,說印地語的印度人只有不足五億(其餘的印度人說不同的方言)。說華語者人數最多,是顯而易見的。不過,在語言的使用上,質量強於數量,則十分顯然,雖然當前世界各國有意做「中貿」的商人特別是青年學子爭相學習華語,令說普通話(以之為第二語言)的人未來大增,但英文作為世界性語言的地位,在可見的將來仍不易被取代(這有點像美元與人民幣的世界地位),這不只是因為英文比較易學,而且是英語國家政府對各國人民「惡搞」英文(像把留聲機說為talking box或望遠鏡說成look-far-glass)都採取放任寬容的態度,令人放膽學英文、說英語,其使用便日趨普及,人人可以根據母語的習慣把英文「微調」至如「洋涇濱英文」(Pidgin English)般有本地特色的英語,因此不但有生命力且易於上手(出口),在資訊極度發達溝通極之便捷的現在,英文遂極有可能變成「普世語言」(Globish,環球英語)。
據英國作家麥克倫在近作《普世語言》(R. McCrum:《Globish - How the English Language became the World's Language》)的考據,「普世語言」這個新詞是國際商業機器的僱員兼業餘語言研究者尼喜耶(Jean Paul Nerriere)於一九九五年「鑄造」,他當時代表IBM在遠東做生意,從與日、韓、中等國的電腦從業人員交往中,他得出和這些人以不考究文法和不合正統英文結構的「土炮英文」交談,最易溝通,他因此鑄造這個新字(最初稱為「沒有咖啡因英語」)並列出一千五百多個常用英文作為「普世語言」的基礎(他先後在法國出版兩本有關著作,有助「簡單英語」在歐陸的普及化);稍後英國記者在新德里聽西班牙籍的聯合國和平部隊士兵與印度士兵用「不合文法結構鬆散」的英語交談而彼此互相了解,因而撰文認為這種「英語非母語者能互相溝通」的英語值得推廣。事實上,如今人種混雜的國際性組織,只有受過嚴格訓練的高層說正規英語,母語非英語的一般工作人員,說的都是麥克倫所說的堪與「洋涇濱英語」相比的「普世語言」;麥克倫認為這種最易溝通的語言將成為「二十一世紀的語言」。據麥克倫的說法,目前全球一百九十三國的共通語言是「普世語言」……。在本港享有一定知名度的澳洲記者Nury Vittachi數年前稱亞洲人說的英文為Englasian,而韓國人說的英語是Konglish(馬來西亞的則是Manglish、新加坡當然是Singlish),這些地區的人民使本地方言英語化,不得不和他們交往的「英語人」很快便完全理解且琅琅上口!
麥克倫在書中舉了不少「普世語言」的「生字」—這裏不一一寫出了。此間有學問的朋友現在莫不大嘆英國人打道回鄉後,本港的英文水準大降(「天子門生」的大官亦因疏於練習及少聽上司的訓示而大為退步〔但他們的普通話則大有進步〕),這許是事實,卻不妨礙與外國人的溝通。不過,不講文法不談結構(當然更不求純正發音)的「普世語言」,不等於可加進太多具本地特色的發音,去年六月二十五日本報發表紫藍星的〈港式英語面面觀〉,指出本港出現不少「變調」英文,如把r讀為l,b讀為p,結果教人猜不透,作者又說郵局職員對他說「請到B磡領取(包裹)」,原來磡是粵音counter的簡寫coun……。顯而易見,這些極具本地特色的英文是不能稱為「普世語言」的。
*奧思拉去年出版的《最後的通用語》(《The Last Lingua Franca》)第五章〈行商語言和貿易用語〉(〈Trader's Languages and the Language for Trade〉),記錄了不少被移植成外語的中文,甚具參考價值;但有一些「筆誤」,如「宣慰使司都元師府」英譯Pacification Commission and Chief Military Command,便把府字漏譯,而且誤植元帥府為「元師府」(頁二九四),是為美中不足的小小瑕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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