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12月23日 - 信報
筆者不喜歡英文名,對何以會為自己和後代起英文名的人的想法並不太理解。一般的說法是有英文名,較易與外國人打交道,可是,外國人要和你做朋友、套交情,何不學學你的中文名,即使沒有「語言天才」,視讀拼音為畏途,亦可用首字母(initial)的簡稱,何困難之有?為何唐人要遷就洋人?
曾有不少好心的友人為筆者起英文名,筆者當然嚴詞回絕;記憶猶新的一次是報壇名宿、香港通俗文學祭酒三蘇(高雄先生),第一次見面時他對筆者沒有英文名頗以為異,以「君從英國回焉可無英文名!?」,即席為筆者賜名,面對前輩,不能板起面孔,筆者只有一笑拒之,當作耳邊風,雖然當時這樣做很無禮。
英文名之外,有的百分之百唐人還把自己的姓氏故意拼成「道地」(地道)的番姓(他們多半未讀過牛津的《英國姓氏辭典》及非常有趣且史料極豐可當「野史」看的《姓氏和家族史》〔D. Hey:《Family Names and Family History》〕),如鄧拼成Dunn、羅寫為Lowe或Law、林為Lynn,而黃則是Waugh等等,試圖包裝成如假包換的真洋鬼子。這類人的思想倒不難猜度,他(她)們以為有個典型番姓,在白人橫行的十里洋場,不僅可烘托出其與紅鬚綠眼之輩平起平坐的架勢,且會令人興他們與「番鬼」有「生殖器關係」的聯想,那可嚇唬洋場弱小,也許因此還可撿得點便宜。
過去二三百年,這個世界是白人尤其是盎格魯撒克遜人(泛指原籍英國的白人)的世界,他們又富裕又有教養又有堅船利炮,甚且信奉上帝也是他們的「專利」,說英語的白人舉世仰慕、萬民同欽,有人樂於崇洋事事以洋為師,「取法乎洋」,可以理解;但華人改個英文名(遑論與番姓同的姓氏),是從崇洋升級至媚洋;事實上,此舉除了有媚洋之意,其餘的解釋都很牽強。
唯一勉強說得通的解釋是,英文名方便洋人,因此有利「洋務」的進行,這種市場需求正是殖民地香港和半殖民地上海何以「讀番書」(「進洋學堂」)和在社會上混的唐人大多有英文名的原因。遠的不說,以香港看,五十年代「戰後嬰兒」的雙親,似乎沒有英文名他們的子女便無法融入洋人主導的各行各業的共識,因此大部分人有英文名。非常明顯,在至一九九七年這段長時間內,英文名這種「功能性」不容抹煞,但如今此間洋人漸疏,且已退出政治舞台,其在商場呼風喚雨的角色亦漸次淡化,留此的洋人以習華語學中文食唐餐為時尚,在這種東風西漸的情形下,仍替「回歸嬰兒」起個英文名,便是不知分寸盲目媚外了。
為方便洋人而起英文名,「有實際需要」,無可厚非,然而,當其「功能性」降低甚至消失後,別說不應為後代起英文名,自己的亦應棄用!新加坡開國元勳李光耀的做法足為大家範式。許多洋鬼子只知李光耀是Harry Lee,筆者剪存一九九七年三月三十日《紐約時報》題為〈哈利.李的中傷〉(〈Harry Lee's Slur〉)的新聞,開篇便說「美商只知新加坡獨裁者(dictator)李光耀是哈利.李……」。「柏金遜定律」作者、英國海軍史專家羅富國.柏金遜(C. Northcote Parkinson, 1909-1993),戰後歷任新馬大學歷史學系教授,期內多與當地青年才俊交遊,退休回英後寫了一本評介這些社會活動家的素描(書名寫過此刻偶忘),當中便有哈利.李一文(作者對李氏的評價甚高,說他很早便展露出領袖才能與氣質),可見李光耀「微時」以哈利.李為人所知。當英國人完全退出後,哈利.李便以李光耀行世,如今新加坡年輕一輩已不知他們的國父曾是啣煙斗打高爾夫的哈利.李了—當年這身打扮及嗜好,確是與洋人溝通打成一片的敲門磚。
《林語堂雙語文選》(錢鎖橋編選,中大出版社;內收林氏多篇一九三六年赴美前寫於上海的文章)有〈論西裝〉一文,說「然一人的年事漸長,素養漸深,事理漸達,心氣漸平,也必斷然棄其洋裝,還我初服無疑。或是社會上已經取得相當身份,事業上已經有相當成就的人,不必再服洋裝以掩飾其不通英語及童駘之氣時,也必斷然卸了他的一身洋服」。這段話通情達理,罵亦罵得有「文化氣息」,然而筆者對其要點頗有保留,以如今着西裝雖未必是為了「掩飾不通英語」(引按 民初不少國人誤以為穿洋服持「士的」挾西報招搖過市的「高等華人」是通洋務曉英文之徵象),卻可「掩飾」日漸膨脹的中圍以免「腰帶漸寬」為路人所見,因此此刻衣着不能斷然棄西從中;當然,還有服飾之變,本身要付的經濟代價不小,兼且會打擊已不若過往興旺的「洋服業」,不利維持國際城市的外觀!
談完「洋服」,林氏筆鋒一轉,說唐人英名:「洋行職員,青年會服務員及西崽(引按 指為洋人及洋務公司服務的僕役及低級職員)為一類,這本不足深責,因為他們不但中文不會好,並且名字就是取了約翰、保羅、彼德、Jimmy等,讓西洋大班叫起來方便……。」滿清遜帝溥儀之名亨利,當然更貽笑大方(Henry Puji,真的不成體統)。對於其蘇格蘭籍教習莊士頓(R. Johnston)來說,叫亨利當然比溥儀順口,只是如此一來,這名兒皇帝便等於英美學童,在莊士頓眼中,溥儀亦的確不過如此,亨利亨利,哪還有半點出身帝皇之家的氣象?!至於為方便洋人起個洋名,當然令洋老闆、洋教師以至洋教士視為同類、倍感親切,在洋場謀生亦較方便,但他們之於洋人,和可以呼之即來遣之即去的服務生何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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