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診醫生用了很長的時間來形容這個病人,她只有十七歲,正在念高中,但是脾氣古怪,對人十分苛求。因為被好朋友背叛了,便不肯上學,覺得人生灰暗,甚至數度企圖自殺。
精神科醫師給她的診斷是:Borderline Personality Disorder (BPD) 邊緣性人格障礙。
BPD 本來是被視為精神分裂 psychosis的邊緣。患者情緒起落,時而憂鬱,時而忿怒,常有自殺的念頭,尤以女性居多。
表面看來,這少女是在依附過程(attachment process)出了岔子的典型例子;基於種種原因,孩子在成長中與父母的關係無法建立一種安全感,以至日後總是惟恐惟慌,無法對人信任。
我與這一家四口會談時,這少女也是一開始就說:「父母偏心,造成自己妒忌妹妹。」
但是如果你留心觀察,很快就會察覺故事並非如此簡單。
少女口中埋怨妹妹,實際上姊妹二人卻十分合拍,兩人中間雖然相隔五年,但是說起話來甚有默契,而且句句話都是針對着老爸。
父親食古不化
父親看來是個沒有火氣的男人,面上老是掛着一絲無可奈何的笑意,對着兩個女兒毫無權威可言,無論他說什麼都被她們否決。
奇怪的是,他不斷向她們解說,如果家中多添一個弟弟,該是多好的一件事。
他反覆地說着,幾乎是在對女兒懇求。而兩個女兒都是嚴詞以對,不是罵他胡說八道、大男人主義,就是說他食古不化、妙想天開。
原來,父親真的是渴望有個兒子,因為老婆已過了生育年齡,他便想找別的女人為他生兒子,這件事在家族中已是一個公開的秘密。但是這個要求早被他的妻子拒絕了,為什麼他至今仍然不斷對女兒提出?最有趣的是,父親要生兒子,怎麼需要哀求女兒?
人人都說這父親重男輕女,沒有兒子便心有不甘。但若果真如此,他何必要受女兒的氣,被她們罵得狗血淋頭?
兩個女兒對父親是毫不留情。大女兒更是咄咄逼人,把自己滿腦子的不如意都推在父親身上,甚至連父親制止她跳樓自殺,都讓她怒氣沖天。
她說:「那次我要跳樓,你來阻止,不由分說地就打我一巴掌。你為什麼要打我?你憑什麼來打我?」
父親低聲為自己辯護,他說:「我是被你弄急了,一時不知道如何是好,才打了你。」
大女兒並不接受他的解釋。小妹也絕不落後,幫着姊姊數落父親,當然也加上了她自己的一分不滿。一宗宗父親的無理、父親的蠻橫,父親不是好父親、父親不是好丈夫,兩姊妹輪流提出質問,理直氣壯。
我初見年幼的小妹時,還以為她只是陪着家人前來,沒想到她是如此口齒伶俐。
姐妹同一陣線
在兩個女兒的圍攻下,父親明顯不是對手。母親坐在丈夫身旁,卻完全沒有出手相助。只有在女兒鬧得過分時,才不經意地說着:「算了,算了,別吵了!」
奇怪的是,她並不是叫女兒不要責備父親,她只是叫女兒算了,言外之意錯的實在是父親!
原來這家中三個女性都是站在同一陣線,反而是那個背負惡名的男人,其實被拒諸門外,毫無招架之力。
探索之下,才知道兩個女兒都認為母親是天下的大好人,父親卻是大惡人,讓母親受了很多委屈。只是母親心中的那口氣自己沒有發作,一個舊式女性的忍受,卻有兩個新時代的女兒為她出氣。
他們說:大女兒從小就十分聽話,都是逆來順受,對母親尤其貼心。很多小時不在母親身邊成長的孩子,一旦回到母親身邊,除了初時會因為恐懼再被拋棄而使性子外,往往都會死心踏地跟着母親不肯離開。這少女也是一樣,她口中老嚷着做人沒有意義,不想活下去,但是,從她攻擊父親的語氣聽來,她生活的最大意義就是數落父親的不是,為母親打抱不平。怪不得母親根本不用向丈夫動氣,跟前就有兩個最得力的助手。
發瘋難以抵擋
一個乖孩子染上一個喜怒無常的情緒病,無疑是添上一件威力無比的武器。 BPD的好處就是發起瘋來讓人難以抵擋。家人無計可施,只好乖乖地被這個病牽着鼻子走。
我與這家人談了很久,其實大部分時間都是與兩個孩子交談,她們的父母雖然在場,但是一直都是處於被動狀態。
兩個女兒對父親嚴詞問責,對其他人卻是十分有禮貌。在那一個多小時的談話,大女兒一點都不像一個精神病患者。她的思維縝密,談吐有條有理,甚有邏輯。只是喜歡說些大孩子的負氣話罷了。
看到小妹跟她一般仇視父親,她甚至勸導她說:「你如果繼續這樣,好幾年後也會步上我的後塵!」
小妹嚇了一跳,說:「我沒有那麼嚴重吧?」因為她實在擔心姊姊繼續發病。
姊妹情深,一點也不像少女開始時所說的同胞相爭,反而是兩個愛護家庭的孩子,他們都為母親擔憂,設法把父親乖乖地拴在家中,不讓他出軌。
只是這個代價太大,尤其是姊姊,十七歲是個寶貴的少女時期,注意力理應放在自己的分內事上,只是她的眼睛老盯着父母,一腦子父母的事,卻完全沒有自己的事。
我把她拉到牆前一幅風景畫前面,輕輕地對她說:「你喜歡這幅畫嗎?多美麗的花,多好的陽光!在你這個年齡,眼睛應該是望向外面的世界,怎麼你只看到父母?」
她若有所思地看着眼前的畫,我不知道她能否成功地把父母親遺留在後面。
這是我在深圳見到的一個家庭。這次出門,又一次見到很多放不下父母的孩子。很多人都以為BPD是屬於個人的病,並且發病原因不詳。但是從家庭關係的角度,我所見到的很多病人都知道自己的心結究竟綑縛在哪裏,只是因為箇中千絲萬縷,很難說得清楚而已。
我對這少女說:「我能把你的故事寫下來嗎?」她很高興地回答:「我會感到十分榮幸。」
我卻想,她應該找尋自己的故事。
因為她的故事長久地隱閉在父母的故事中,完全迷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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