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10月2日 - 信報
香港人的中文,娛樂性與喜劇感也許不及他們寫的英文,但觸目驚心的程度則猶有過之。最諷刺的是,港式中文有時比港式英文更合文法─英文的文法!比方說,我們經常讀到「慢慢地走」、「靜靜地躺着」和「不知不覺地做了什麼」,這個「地」字分明就是英文之中加在形容詞後面的字尾(suffix)─「ly」─的中文同義字或對應詞(equivalent)。其實中文的許多疊字,例如「緩緩」、「漸漸」、「徐徐」、「淡淡」和「悠悠」,本身已經是副詞,又何須加個「地」字去從中作梗、畫蛇添足?
還有那個經常在你耳邊響起的「們」字。在香港人心裏那本字典之中,「們」這個字等於英文之中的第十九個字母、構成名詞複數的那個「s」。於是「觀眾們」、「朋友們」、「學生們」、「老師們」和「選民們」之聲不絕於耳。你除了可以說句「阿們!」之外,還可如此?
當下港式中文最大的危機是,惡性西化得愈來愈似翻譯體,還要是惡劣的翻譯體。早已有人說過現代中文「無性不歡」─嚴重性、藝術性、思想性、可行性、敏感性……彷彿什麼複雜艱澀的概念,給它加了個「性」字,便會馬上變得明辨可懂。港式中文之中,有太多令人頭昏心煩的字眼,例如「被」。即使你絕少讀報和看雜誌,只要留心聽電視和廣播,就會發現「被」這個字之避無可避。其實,在大多數情況下,中文的被動態是不言而喻的。「錢花光了」,誰都明白,偏要寫成「錢被花光了」是貽笑大方。在這方面,大陸人比香港人機靈,他們發明了「被自殺」這句流行語,將「被」這隻咬得動詞癢癢難受的跳蚤,放入睜大眼睛說瞎話的腐敗官員的衣褲,令他們醜態百出。
香港人寫的中文,愈來愈不像中國話,甚至不像話。香港政府不但未能撥亂反正,反而做了這種不中不英、非驢非馬的「譯文體」的領頭羊,以一種「語文的無政府主義」來淹沒中文的優美。所謂「語文的無政府主義」,就是「只要我喜歡,怎麼寫都可以」。最近民政事務局發出的《香港應否申辦2023年亞洲運動會?》諮詢文件(其實是立場書),就是顯例。
文件以中文先行,英文殿後,這當然是一種九七之後的「政治正確」;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裏面的中文是英文的翻譯。第一句「主辦2009年東亞運動會給香港人留下了寶貴的經驗」。分明是英文「The hosting of the East Asian Games was a unique experience for Hong Kong's athletes, for the games organizers and for the community as a whole」的劣譯。如果改為「香港主辦2009年東亞運動會,獲益良多」,就會似中國話得多。
這份由真翻譯體寫成的假諮詢文件,毛病當然不止這個。頓號當逗號用、分不清「不同」與「多個」、「鞏固」與「建立」的分別;消化不良的字句;生澀含混的文理;以及氣急敗壞、毫無節奏感的語氣,都是翻譯體信手拈來的毛病。這類寫作建基於一種英文與中文的從屬,甚至主僕關係,完全反映了作者的文化自卑感。所以我常常說,要了解香港人的殖民歷史和殖民情結,以及他們對其殖民地主人的依依不捨,又何須保留天星和皇后碼頭,只要讀一讀政府的公文就馬上一目瞭然。
從這一點可見,英國撤出香港十三年,香港作為一個後殖民社會仍然深受一種新殖民主義意識形態的影響。東方學的鼻祖薩伊德(Edward Said)認為,知識與權力構成帝國主義者在殖民地統治的不可分割的雙重基礎。帝國主義者對知識的界定、壟斷和分配,是他們能夠在殖民地實施有效管治的關鍵。英國統治香港一百五十年,不僅制定了為世人稱許的自由經濟體系和法治制度,還成功建立了一套牢不可破的文化價值等級體系。在這個等級體系內佔據最高層的是英文─英文重要,因為它是殖民地主人的語言。作為一種施展權力、實施控制和彰顯精英身份的工具,英文在英國管治下的香港根本無可取代。
從這個意義上來說,香港的學生家長千方百計要讀英文中學,校長和辦學團體挖空心思要保住英文中學的地位,都可視之為帝國主義產生的「文化後果」。英文是一種「超級語言」(super language) ,甚至語言中的王者(king of languages),不再是殖民者的幻想,而是被視為理所當然的傳統智慧,甚至不辯自明的常識。帝國主義者的殖民統治改變殖民地的語言生態(linguistic ecology),在香港再次得到明證。在這樣的環境下,香港人該如何學好中文?
作者為Muse Magazine主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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