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7月14日星期三

論黑格爾與馬克思歷史哲學背後的政治理想 - 黃延齡

2008年11月25日 - 歷史月刊250期


黑格爾與馬克思的思辨歷史哲學,最受到學術界詬病的兩個缺點,不外乎他們所建構的歷史框架,並不完全符合實際的歷史細節;其次,他們涉及了歷史發展的未來趨勢,因而被扣上「歷史決定論」的帽子,對於「實事求是」的歷史學家而言,這些都是「孰可忍,孰不可忍」的致命缺陷。

然而,諷刺的是,主張「讓事實說話」的考證性論文,幾乎除了專業史家外,很少有讀者會去翻閱其內容;但是黑格爾的《歷史哲學》、馬克思的《共產黨宣言》等相關著作,卻歷經上百年的考驗依然是出版界的常青樹,淵遠流長地受到不同時代的不同讀者青睞。足見兩者雖然有理論上及實際上的缺陷,卻不乏在「歷史」中吸取智慧的洞見,讓讀者能夠開卷而深受啟發,才能這麼經得起時間的考驗。筆者在閱讀黑格爾與馬克思的作品中,認為他們所建構的歷史理論與政治理想,頗有值得現代人借鏡深思的地方,故不揣簡陋將其淺述如下:


黑格爾「世界精神」發展的終極理想


羅素在《西方哲學史》中說:黑格爾是德國哲學中,由康德起始的那個運動的頂峰;雖然他對康德時常有所批評,假使沒有康德原來的學說體系,決不會產生他的體系。黑格爾的影響固然現在漸漸衰退了,但以往的影響一向是很大的,其影響不僅不限於德國,而且主要也不在於德國。19世紀末期,美國和英國一流的學院哲學家,大多都是黑格爾學派。在純哲學範圍之外,許多新教神學家也採納他的學說。他的歷史哲學對政治理論更發生了深遠的影響。

羅素短短的這一段話,闡明黑格爾學說的淵源及影響;並指出要切入《歷史哲學》的內涵,就必須先理解康德哲學的自由觀。

要談康德的先驗哲學,還得先從休謨(David Hume)講起。休謨的經驗主義哲學,認為知識的概念建構於「習慣」,道德準則源於「幸福」的追求;由於習慣和幸福因人因地而異,知識和道德就會淪為相對的懷疑主義。

康德無法容忍知識及道德上的懷疑論,他在《純粹理性批判》及《實踐理性批判》中提出來的先驗哲學,目的即在證明自然科學和倫理學中,存在著由「理性」承認為嚴格必然的、普遍有效的東西。

康德用「理性」來支配整個「經驗」世界,認為經驗中存在著必然的和普遍的法則,譬如賦予經驗「結構和秩序」的因果律,才是組成人類知識體系的核心元素。就像哥白尼以太陽為中心來看宇宙,使宇宙結構更正確於托勒密的地心說;康德逆轉休謨認識論的主客體觀念,把理性放在知識結構的中心位置,因而自稱這是哲學中的哥白尼革命。

然而,康德把理性的認知能力,限制在感官的經驗世界,認為上帝、自由、靈魂不朽等超驗對象,是理性無法認識的「物自體」。一旦理性想要僭越自己的認知範圍,就會導致邏輯上的二律背反。康德說:「因此我不得不懸置知識,以便給信仰騰出一個位置。」於是在1788年出版的《實踐理性批判》中,康德將道德原則排除在經驗之外,把上帝、自由和靈魂不朽,作為主體精神實現道德不可或缺的條件。人的道德不能只是追求幸福的滿足,必須符合上帝至善的道德法則,而實踐道德律的最高表現就是「自由」。

康德觀念下的自由與經驗主義者的自由大為不同,後者認為自由是不受拘束的隨心所欲,康德則把自由定義為符合道德律的自律行為。康德認為經驗主義追求的自由,一旦貪圖享受就會淪為物欲的奴隸;再則,任憑個人自由地追求自己的幸福,人我的利害衝突也會妨礙彼此的自由,結果從「個人心性」或「整體社會」而言,這種自由都算不上是真正的自由。唯有個人意志自覺地遵守道德律,內不愧於神明、外不慚於清議,做到「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的境界,這種利人利己的自由才是真自由。

黑格爾承襲了康德哲學體系的觀念,認為形而上學無法推測超驗的實體,除非限制在可能的經驗範圍裡。因此,黑格爾試圖提出一個「組合性架構」,用經驗來解釋形而上學的中心概念。這種以經驗來解釋「物自體」的方法,亦即從「歷史」的角度來定義他們。

對黑格爾來說,這等經驗不能僅從現在的時態來察覺,必須從過去、現在、未來人類所有形式的經驗總合裡去理解。上帝並非世界之外的實體,而是在歷史上實現的觀念。天意不是上帝超自然計劃加諸自然的「外在結果」,而是歷史本身終極目的的「內在表現」。靈魂不朽並非指天堂的生活,而是歷史人物留下的回憶。

黑格爾在《歷史哲學》裡說:「真正的善,普遍的神聖的理性,不是一個單純的抽象觀念,而是一個強有力的、能夠實現它自己的原則。這種善,這種理性,在它最具體的形式裡,就是上帝。上帝統治著世界,而世界歷史便是上帝的實際行政,便是上帝計劃的見諸實行。」於是,黑格爾把康德觀念中超越人類理性理解的上帝,放到人類活生生的具體歷史經驗中,成了世界歷史進程的統籌規劃者。

黑格爾認為,上帝的意志(理性)作用於這個世界,促使世界歷史的進展是一種合理的過程,亦即「世界精神」的合理的必然的路線。

「這個『世界精神』的本性永遠是同一的,而且它在世界存在的各種現象中,顯示了它這種單一和同一的本性。這種本性必須表現它自己為歷史的最終的結果,同時我們又不得不完全接受這種實際存在的事實。我們不得不從歷史上、經驗上去研究歷史。」

這種世界「精神」的本質,黑格爾說,只須看看與它直接對立的東西─「物質」,就能知道「物質」的「實體」是重力或地心引力,所以「精神」的實體或者「本質」就是「自由」。「自由是精神的唯一真理,此乃思辨哲學的一種結論。」「物質的實體是在它的自身之外,精神卻是依靠自身的存在,這就是自由。」

很顯然地,按照黑格爾的邏輯,上帝讓世界歷史合理的過程,就是世界精神自我實現的過程,亦即整個人類完全自由的過程。於是黑格爾以「自由」為主軸,架構了一幅世界歷史的圖像:東方專制君主一人獨享自由、希臘羅馬少數公民擁有自由、日耳曼人則完全領悟自由,至此世界精神達到自我實現的結果。這就是黑格爾《歷史哲學》所要論證的歷史進程。

至於整個世界歷史的演變模式,黑格爾則提出一個辨證的法則。每當世界精神向前邁進一步,就會建立特定的社會秩序(正題),同時也會產生反對此秩序的力量(反題)。這些矛盾必然存在,因為只有不斷的對立和衝突,才能推動歷史的進程,邁向世界精神自我實現的更高階段(合題)。

譬如,古希臘城邦中,人們把自身等同城邦的公共生活;對他們來說,這種共同經驗構成他們的價值體系(正題)。然而,這些城邦中各自的公共生活都是狹隘的和片面的,與普遍理性相抵觸。蘇格拉底的出現對此提出挑戰,他不贊成把生活建立在片面的事物上,要求在普遍理性中尋找依據。結果蘇格拉底對理性的忠誠,難以見容於雅典的實際法律,最終不得不受到處死的審判。

但是,從這裡產生一種新型的人,他們無法認同這種公共的生活,試圖尋找其他的生活方式(反題)。當人們不再承認共同體的生活時,就會導致這個共同體的瓦解,從而進入下一階段的新秩序(合題)。

在「世界精神」還沒完全實現前,個人的精神真理不論多麼偉大,終會自絕於社會而殃及自身。蘇格拉底和耶穌基督就是最明顯的例子。作為一個個人,相當程度地依賴於他的社會;如果社會是冥頑不化的,那麼,個人就無法實現「善」。

於是,黑格爾把「自由」及「道德」的實踐,寄托在國家及其法律制度裡。他在《歷史哲學》中如是說:在世界歷史上,只有形成了一個國家的那些民族,才能夠引起我們的注意。要知道國家乃是「自由」的實現,也就是絕對的最後的目的的實現,而且,它是為它自己而存在的。我們還要知道,人類具有的一切價值,一切精神的現實性,都是由國家而有的。……在國家裡面,歷史的對象比以前有更確定的形式。並且在國家裡,「自由」獲得了客觀性,生活在這種客觀性的享受之中。因為,「法律」是「精神」的客觀性,亦即精神真正的意志。只有服從法律,意志才有自由。因為它所服從的是它自己,它是獨立的,所以也是自由的。

上述觀點呈現了康德式的自由,認為唯有服從於道德的規範,才能體現真正的自由。黑格爾以為,國家及其法律制度是個道德實體,因此,唯有服從於國家及法律,才能實現自己的「自由」。

這種觀點常被「誤解」為替國家至上背書的理論,查爾斯‧泰勒(Charles Taylor)在《黑格爾》一書中則澄清說:黑格爾對政治社會的高度評價,已經被指責為「普魯士主義」、國家崇拜,甚至是親法西斯主義。我們可以看到,這些指責是多麼地不著邊際。我們傾向於認為,道德是更加根本的。……斷定黑格爾將贊成第三帝國的統治,把德意志士兵和官員對秩序的盲目遵從,歸咎於黑格爾的想法是荒唐可笑的。因為那是個甚至連道德都沒有的年代。……黑格爾所謂的國家,是政治上有組織的共同體。他心目中的榜樣,並非腓特烈大帝統治的國家,他對那個國家從來沒有敬佩過。因此,他的理想不是個體以某種手段在其中達到某個目的,而是像活生生的有機體那樣的共同體,在其中,手段和目的之間的差異受到了揚棄,每個事務既是手段又是目的。換言之,國家是內在目的論範疇的一個應用。

根據泰勒所澄清的說法,黑格爾筆下的「國家」及「法律」,若要真能作為道德的實體,政府首先必須是道德的楷模。因為任何貪汙腐敗、違法亂紀、侵犯人權、箝制思想的政府,都無法應用來體現人們的自由。

筆者期待「世界精神」終有實現的一天。屆時,國家、法律皆與道德結為一體,人們在自覺地遵守國家法律時,亦能自由自在地「相忘於江湖」,達到「隨心所欲而不逾矩」的境界。這是「世界精神」發展的終極理想,也是所有國家、人民所該致力的目標。

黑格爾《歷史哲學》裡的政治理想,對於當今全世界各地的政治亂象,豈不若震聾啟聵的警世洪鐘!


馬克思「階級鬥爭」背後的人道關懷


馬克思對於整個歷史進程的描述,主要則是基於「階級鬥爭」的觀念。他在1848年發表的《共產黨宣言》裡開宗明義即說:到目前為止,一切社會的歷史,都是階級鬥爭的歷史。自由民和奴隸、貴族和平民、領主和農奴、行會師傅和幫工,總而言之,壓迫者和被壓迫者,始終處於互相對立的地位,進行不斷的、有時隱蔽有時公開的鬥爭。而每個鬥爭的結局,都是整個社會受到革命改造,或者鬥爭的各階級同歸於盡。……我們的時代,資產階級時代,卻有一個特點:它使階級對立簡單化了。整個社會日益分裂為兩大敵對的陣營,分裂為兩大相互直接對立的階級:資產階級和無產階級。

從某個角度來看,馬克思主張暴力的階級鬥爭背後,實隱藏著深厚的人道主義關懷,是基於工業革命後,體悟無產者遭資本家壓迫的悲慘處境,替工人伸張正義的不平之鳴。

工業革命以後,古典政治經濟學理論,往往朝生產的最大邊際效益著眼。在價格與產品競爭力成反比的市場機制下,資本家必須想盡辦法降低成本,亦即壓低原料、工資、運輸的費用,並在行銷的過程中,讓產品以最可能的高價賣出,以此追求最高的「利潤」。此即馬克思所說的「剩餘價值」,亦即資本家剝削工人的所得。

在完全競爭的經濟中,剝削所得將促使資本家擴大生產,因為賺取更多的利潤,是他們根本的出發點。這就導致當時流行的「工資鐵律」(Iron Law of Wage):為了避免人口生育過多,降低勞動邊際效益,工資必須壓到僅能維持最低生活的水平;同樣地,工資亦不能低於這個水平,否則勞動力人口一旦減少,工資又會反向提高。

馬克思對此現象,提出嚴厲的批評。因為這讓工人的生活,除了勞動僅以餬口之外,就不再有更高的價值。

馬克思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裡說:國民經濟學由於不考察工人(勞動)同產品的直接關係,因而掩蓋了勞動本質的異化。當然,勞動為富人生產了奇蹟般的東西,但是為工人生產了赤貧。勞動生產了宮殿,但是給工人生產了棚舍。勞動生產了美,卻讓工人變成畸形。勞動用機器代替了手工,卻使一部分工人回到野蠻的勞動,並使另一部分工人變成機器。勞動生產了智慧,卻讓工人變得愚鈍和癡呆。……因此,結果是,工人只有在運用自己的動物機能─吃、喝、生殖,至多還有居住、修飾等等─的時候,才覺得自己在自由活動,而在運用人的機能時,覺得自己只不過是動物。動物的東西成為人的東西,人的東西成為動物的東西。

工人必須犧牲自己的精神和肉體,才能換取最基本的生存滿足,這等於把「人」貶低為機器,變成動物般「肉體的主體」。在這種非人化的狀態下,人的面孔已經完全被抹去,剩下勞動決定著人的價值,終而導致人的本質產生「異化」。這種人性異化的背後,就是壓迫!

「哪裡有壓迫,哪裡就有反抗!」馬克思關心人在勞動異化下的壓迫,更企圖把個人意識到的異化狀態,透過集體意識移轉到整個階級;一個人若意識到自我實現的潛能,必然要拒絕資本主義下的勞動異化,整個階級若能意識到決定它異化的競爭關係,就會產生革命性的階級意識。

沃爾什論述馬克思學說時,不僅從思辨的歷史哲學著眼,還從關心特殊時勢的角度,來觀察馬克思的歷史理論。沃爾什說:「馬克思壓倒一切的興趣在於實踐,他需要這種理論,與其說是為了思辨的內容,遠不如說是為了預言的性質。他想從當代歷史事件的荊棘中,尋找到一條出路,不是要使歷史作為一個整體,而是要使當時正在發生的事,或者近期發生過的事情能有意義。這個理論對於從資本主義興起以來的近代歐洲歷史能夠有用,對他來說,要比它可能難以適用於遙遠的時期和民族,更加具有無比的重要性。」

正如馬克思自己所言:「哲學家們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釋世界,而問題在於改變世界。」極具現實社會指導意義的馬克思學說,正是無產階級革命的行動指南和理論依據。

且聽他在《共產黨宣言》裡,強而有力且震撼人心的結語:共產黨人不屑於隱瞞自己的觀點和企圖。他們公開宣布:他們的目的只有用暴力推翻全部現存的社會制度才能達到。讓統治階級在共產主義革命面前發抖吧。無產者在這個革命中,失去的只是鏈鎖。他們獲得的將是全世界。全世界無產者,團結起來!

不論這個結論多麼慷慨激昂、震撼人心,社會主義的天堂,並未隨著《共產黨宣言》的預告,降臨在資本主義走向顛峰的西歐。1848年,法國二月革命引起的革命風暴,範圍幾乎漫延整個歐洲。其間真正進行革命的人,無疑是那些窮苦的勞動者,是他們戰死在市區的街壘中。

霍布斯鮑姆將1848年的革命,定義為「社會主義者,或者更恰當地說是共產主義者,出現在前台上的第一次革命」。這場革命「本來應該是資產階級革命,但資產階級卻從革命中退卻」,結果革命很快地遭統治階級鎮壓而告終。從此西歐先進國家,政治革命偃旗息鼓,工業革命昂首挺進。

霍布斯鮑姆即以1848年的革命,作為《革命的年代》和《資本的年代》之分水嶺。但是在《共產黨宣言》發布的年代,這個事件並非是沒有結果的短暫插曲。它標誌著傳統政治的結束,標誌著王朝時代的結束,標誌著家長式信仰的結束。至少在西歐是如此。並且使社會制度的維護者,不得不學習人民的政策、著手於社會福利制度,這是1848年革命所帶來的重大變革。

更進一步,共產革命在俄國及中國開花結果,並且於歐美陷入「經濟大恐慌」時,證明社會主義某種層面的優越性。這都代表馬克思主義的預言,確實反映當時社會的問題,馬克思對政治、經濟、社會的洞見,亦能抓住人性缺陷導致的惡果,對「多行不義必自斃」的統治者及資本家,不啻是座發人深省的「警鐘」。

對於統治者與資本家,《共產黨宣言》確實該令他們發抖。然而,人人皆礙於自見,更容易有恃無恐,統治者掌握國家機器,資本家擁有生產工具,都站在立於不倒的優勢;沒有危及他們的統治地位時,又豈會反省自身的錯誤,重視社會即將面臨的災難?古今中外遭人民唾棄而被推翻的政府,那些掌握政治與經濟權力的階級,無不上了斷頭台才後悔莫及。就是缺乏關心民瘼、防範未然的心理。

阿克頓勛爵(Lord Acton)說:「權力使人腐化。絕對的權力,使人絕對地腐化。」政治的權力彷彿春藥,容易讓人腐敗、驕橫、愚昧、狂妄,卻依舊興致盎然、自我陶醉;錢財的貪婪則像毒藥,足以令人奢靡、墮落、沉淪、痲痺,乃至於銷魂蝕骨、難以自拔。若有這樣的統治者和資本家,聯合起來壓迫、剝削善良的老百姓,不把《共產黨宣言》似的「警鐘」放在眼裡,他們組織起來的政權早晚會敲響自己的「喪鐘」。這應該是馬克思階級鬥爭的歷史觀,在展現深刻的人道關懷之同時,最能予以當權者醍醐灌頂、當頭棒喝的啟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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