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22日星期五

教育之挑戰:「對口」讀書? - 程介明

2024年11月22日 - 信報

最近參加了幾個會,熱門話題都是人工智慧。有兩個是關於高等教育的國際會議,有來自世界各國的專家或者高等教育的領袖。他們的口徑相當一致︰教育,是為了準備學生未來,也就是他們的工作,因此要他們學會未來社會需要的技能,也就是學習最新的科技技能,尤其是生成式人工智慧。發言者幾乎沒有一位不是循着這種思路發表意見。

筆者對此不敢苟同。下面是筆者在這兩個會上的發言,並且加以延伸。對本欄的讀者來說,許多觀點與案例難免有重複之處,但也是筆者經過重新思考,整理出來從社會變化到學生學習變化的完整邏輯,供讀者參考。

教育,就是為了未來的工作,因此就是學習未來技能,因此就是學習前沿科技嗎?筆者的思路,是社會—就業—年輕人—教育—學校—學生—學習—科技。

這裏,筆者回憶起幾件事,很有關係。若干年前在東京工業大學開會,議題是工程教育。英國一所頂尖工學院的院長,抱怨說自己曾發問卷問一年級的工科生:「你們希望當工程師嗎?」(Do you want to be an engineer?)81%的學生回答「是」。他已經覺得惱火;其餘那19%學生,幹嘛跑來讀工科?誰料,一直問下去,輪到四年級的學生,只有44%的學生說未來希望做工程師。他覺得很失望。當時這位院長的語氣,是有點怪責年輕人的莫名其妙,不懂事。

接着發言的是美國麻省理工學院(MIT)的工學院院長,這位院長的第一句話就是「我毫不介意!(I don't mind!)」他緊接着說:「我們MIT的畢業生,遍布各個行業,有當CEO的、當教授的、更有做歌星、影星、球星的,還有當牧師的,正好說明我們提供的是全面的教育,是培養全人。」但他又補充:「不過,我敢保證,最牛的工程師,仍然是我們MIT畢業的。」

就業形態,出現了根本變化

這位院長的兩段話,合起來也許就是現代教育的真諦:我們當然要培養最好的專業人才,但是我們無法也毋須預先設定他們未來的職業。

香港有一所大學,幾年前,除了醫學院畢業生100%對口就業,其他專業都「失守」了。法律學院25%至35%沒有入行;工程學院有35%的畢業生沒有入行。若是在以前,這都會被認為是「浪費」,因為畢業生沒有100%達到預設目標。達不到100%對口就業,就是浪費了對口培養專業人才的資源。

因此,在筆者大學的年代,香港大學的畢業生絕大部分是醫生、工程師、建築師、教師。但是即使在當年,文科、理科的畢業生很多當了公務員,與他們讀的學科沒有直接關係,他們就已經沒有對口就業的傳統。對口就業,也是人們「想當然」的概念。

還有一個故事,某個香港大學工程學院高材生,有一年暑假到南亞旅遊,覺得食物難吃,就決心入廚,從學習握刀起步,迅速成為米芝蓮名廚,今年還拿了港澳大獎。這樣的例子還有許多許多;並不是說學生們學的專業沒有用,而是他們的志趣會隨着經歷而改變。他們進入大學的時候,是根據他們對就讀專業的認識,這種認識在大學期間主觀上也會有變化;更不用說專業本身客觀上也會有變化。畢業生改變初衷毫不奇怪。

學生學習,難再馴服於制度

以上所說只是指大學畢業第一次就業,之後的轉工轉行就更加無法預料。香港大學一位學生會會長畢業後從事商業資訊,頗為成功。一次,他在江西吃到非常美味新鮮的蔬菜,回到香港就決心從事城市水耕農業,成了「城市農夫」,現在專門供應高級餐廳的菜蔬,還組織了幾個志同道合的城市水耕群體。

這些例子並非少數的特例。美國勞動力統計局在2021年有一個調查,86%的「00後」認為一個人不應該停留在一個行業裏面;91%的「00後」認為,一份工作做3年就應該換了。美國勞動力統計局根據普查的資料,推算每個人平均一生要轉工12.3次。而筆者根據手頭現有的資料,前些年英國和澳洲的數字比這個資料還要高一些。在香港,只要隨便問問周圍的年輕朋友,轉工轉行已經是家常便飯。

這說明什麼問題?年輕人就業狀況的改變,說明社會的轉變已經動搖了人們對就業的根本意識;也說明這種社會改變是全面的、根本的,也已經是不可逆的。而我們的教育制度與教育觀念,有沒有跟隨社會的變化?

自主學習,已經是社會需要

現在的教育制度,是傳統工業社會頂峰時期的產物。目前各國盛行的學校制度,起源可以追溯到1870年英國的《初等教育法》(Elementary Education Act)。當時的商人認為,若不建立全民就學的制度,「日不落」的大英帝國霸權就無法維持。而所謂全民就學,並非把13世紀就有的貴族學校擴展到全民,而是讓學校制度的金字塔,配合社會上的勞動力金字塔。從此,出現了學生大集體就學的學校制度,一班一班學生排排坐的現象才開始出現。直到今天。世界上大多數的學校制度都是這個模式、這種觀念。

在這種制度下,學生生活在制度安排中,習慣了被動接受制度的規定、課程的規範、教師的期望、考試的要求……通過劃一過程,面對劃一教學,接受劃一考驗,甘心接受學校制度的篩選,因為這是他們進入社會的唯一通道。而在傳統的工業社會,讓學生接受制度的煎熬,也許正好符合社會的需要;不然,這許多年輕人如何分配進入各行各業各層的人力格局?年輕人沒有其他途徑,他們只有習慣馴服於制度安排,而不習慣於以自己的本體能動性(agency),從而自信、自覺、自主、自為地過自己的學習生活。而這種本體能動性,恰恰就是今天學生進入社會以後最需要的。因為他們將會面對的,是不斷變幻的環境、難以預見的挑戰,以及無盡的機遇;需要不斷的適應,不斷轉換思維,因此需要不斷的學習。

那麼,我們的教育制度能做什麼?前面的例子說明:社會變了,工作形態變了,人也變了。以前學生馴服於學校制度的安排,在學校一帆風順,就意味着將來在社會上也會一帆風順。可是,這種「教育承諾」已經逐漸消減。學生在教育制度的安排裏畢業,只是學習里程的開始。

碎片化的社會、個人化的工作,需要更加堅強、更有本體能動性的個人。我們說了幾十年的終身學習,如今有了全新的意義。不是不斷地去報讀課程,而是有充分的、個人的自學能力,隨時隨地自信、自覺、自主、自為地學習。

所以,世紀之交,中國內地與香港的課程改革,提出「學會學習」,不是一句高調的口號,而是對於學生前途的現實前瞻,那是課程。再進一步,需要改變學生的學習形態,也就是讓他們成為學習的主人,也就是筆者提出的「把學習還給學生」,而這樣做的第一步,就是讓學生成為學習過程的起點──學生預習、翻轉教室,都是已經證明是可行的改變。

先進的科技,可以讓學生成為學習的主人,出現了學生學習形態改變的可能性。科技對教育的作用,就是把學生從嚴密的規格中釋放出來,成為學習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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