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0月1日星期二

天災預言,因荒謬故我信? - 占飛

2024年10月1日 - 信報

今年,內地出現不少天文異象。1月,北京有人拍到一團正快速移動的發光雲狀物,疑為UFO;4月,武漢市天空現血紅色,江西白天迅速變黑夜,重慶有雷雨暴風;8月,成都市民拍到7個太陽同時出現,1分鐘後消失了!

這些疑似天文異象,歷史上不乏類似記載,康熙、乾隆年間曾發生不少白天突然變黑夜的事件;若我們相信后羿的神話,天空有多個太陽非不可能,《晉書.天文志》記載,西元四世紀,天空曾出現3個太陽。相信最早的人類看見海市蜃樓,也許會認為是天文異象吧?

中國傳統相信天人感應論:天有異象,是向身為天之子的君王示警,或預示將有動亂災禍。正如董仲舒在《春秋繁露》所言:「此王者不明,善者不賞,惡者不絀,不肖在位,賢者伏匿,則寒暑失序而民疾疫。」現今仍有類似言論出現,真心相信的恐怕不多,畢竟天人感應論毫無科學根據。

西元前十四世紀,埃及發生罕見疫災。河水變成血,蒼蠅、青蛙湧現全國,人和牲畜身上爬滿蝨子,馬、驢、駱駝、牛、羊等染上不知名瘟疫、成群死亡,蝗蟲成災、白天忽變黑夜、夏天降冰雹等等。怎樣理解這些天災呢?根據舊約《聖經》記載,原來是法老王不讓以色列民離開埃及,耶和華遂降災。

違反常識

人類會相信不科學、不理性的說法,古今中外皆然。法國啟蒙時代的思想家以為,科學和理性可以破除人類的盲信,結果剛剛相反,只要涉及宗教信仰,無論多荒謬的論述,信眾都衷心相信。基督宗教甚至流傳一句話:「因荒謬故我信。」

網上有傳此語出自羅馬帝國護教士戴都良(Tertullian, 150-230),拉丁文是「Credo quia absurdum」,英譯「I believe because it is absurd」。戴都良並非泛泛之輩,他是律師、主教、神學家和哲學家,並且相信理性。戴都良指:上帝創造的世界是理性的,上帝創造了人,給予我們理性,基督徒若沒合理的理由就胡亂相信,便有違上帝意旨。可是,新約《聖經》卻記載了耶穌可以治病驅魔,把水變酒,五餅二魚讓千人吃飽、死後復活……這些都違反常識和理性,乃至荒謬。教徒為何會相信呢?

研究戴都良的學者澄清,在他的著作中找不到「因荒謬故我信」這句話,他可能受亞里士多德的影響;後者在《修辭學》(Rhetoric)中嘗言:別以為人相信,是因為他有充分理由信其為真;剛剛相反,愈是離奇,愈是難以置信,人們便愈可能相信。亞里士多德對人性的弱點真觀察入微!

戴都良分辨兩種性質不同的信念,一是基於事實、經過理性和邏輯思考而認為是真的「相信」;另一種是「因荒謬故我信」,此即「信仰」(Faith)。他認為,在日常生活、工作、人際關係中,人應理性的「相信」,但人在宗教上取「信仰」,亦非違反理性。

神的本質

在戴都良的時代,天主教還未成為羅馬帝國國教,各式各樣宗教充斥,互相攻擊。戴都良為了護教,提出一些難以置信的理論,如「三位一體」(Trinity)——即聖父、聖子(耶穌)、聖神是同一體,而有三個不同的「位格」(Persona)。此字本來意思是面具,在戲劇裏,演員一人演兩個角色,演將軍時戴上將軍的面具,演君王時換上君王的面具。戴都良則稱:法律上,Persona指產業擁有者,一個產業可以有幾個擁有者。聖父、聖子、聖神如是,都擁有神的本質,「三位一體」是理性無法解釋的奧秘,教徒要「因荒謬故我信」,視之為「信仰」。此論後來成為羅馬天主教廷認可的教義。

天主教成為國教後,神學家和哲學家有許多說法「證明」神的存在,以及宗教「信仰」的基礎,戴都良的「因荒謬故我信」論並不流行,連伏爾泰(Voltaire, 1694-1778)都誤會了此說是聖奧古斯丁(354-430)提出。此說再流行,因天主教受到十六世紀基督新教以及科學興起的挑戰。

時至今日,天人感應論的民間反應平平,顯示大多數人都是抱着「姑妄言之、姑妄聽之」的心態,莫說真正「相信」者寡,作為「信仰」者更屬少數。

信仰的跳躍

由十六世紀開始,羅馬天主教廷面對各方面挑戰,一是基督新教,二是君權,三是科學家和理性主義哲學家,四是無神論者。諷刺的是,既有神學家用「因荒謬故我信」論合理化宗教信仰,亦有以「因荒謬故我信」為由抨擊宗教迷信。

前者以英國博學家和散文家Thomas Browne(1605-1682)為代表。他認為,信仰的強弱,跟信仰之可信性成反比;換句話說,一個宗教愈多難以置信的說法,教徒愈是堅信。證諸上世紀出現主張世界末日將臨的教派,竟能吸引不少信徒至死不渝,足見此言非虛。

英國哲學家約翰洛克(John Locke, 1632-1704)斥責「因荒謬故我信」是「人用以選擇其意見或宗教的壞原則」。伏爾泰激烈抨擊教會和宗教,他在《哲學字典》中,定義「信仰」為「相信不可能發生的事」,這歪曲了戴都良的意思;戴只說「荒謬」,伏爾泰卻誇大為「不可能」。自此,「因荒謬故我信」不脛而走,成為無神論者攻擊宗教的口實。佛洛伊德即引述此語,指宗教本質是「幼稚的夢想成真」(Infantile wish fulfillment)。

當「因荒謬故我信」論看似被淘汰,有存在主義之父稱號的丹麥哲學家齊克果(Søren Aabye Kierkegaard, 1813-1855),提出「信仰的跳躍」(Leap of faith)。他認為,人生在世,不應混混噩噩隨波逐流,否則不能確立自我的主體性和獨特性。人要替自己選擇人生的意義:面臨抉擇時,必會充滿焦慮,要克服焦慮,不能靠理性,而要非理性的「跳躍」;墮落是「跳躍」,奮發向上也是「跳躍」。

「跳躍」可分三種:美學的、倫理的和宗教的「跳躍」。現代人面對社會時刻存在、龐大且埋沒自我的壓力,前兩者只能滿足於一時,面對重病和死亡時,人會怖慄不安。自我不升則降,要成就真正的自我,須作「信仰的跳躍」,在實踐中做個真正的基督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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