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7月5日星期五

今天看科舉 - 程介明

2024年7月5日 - 信報

本文題目,是本年初得到學海書樓的慷慨邀請,在中央圖書館一場講座的題目。這裏大致依循該講座的框架。科舉在1905年正式終止,假如根據一種流行的說法,始自587年隋文帝的年代,連續1300多年。可以說是歷史上最持久的一項制度。筆者認為,對後世的教育影響深遠,直至今天;而且影響遠遠不止是教育。可以說,科舉裏面的一些準則、價值、假設,在今天的華人社會(也可以說包括日、漢、越)到處可尋,大膽地說:這是華人文化(或曰筷子文化)的主軸。

這裏嘗試說明幾個常常遇到的問題。一、尤其是外國朋友,會問,這些筷子社會,更根本的,不是儒家文化嗎?筆者覺得,所謂儒家文化,是一個籠統的、抽象的概念;其實沒有明確的定義。作為探索,需要具體的入手點,科舉就是這樣一個入手點。

二、科舉是有效的選拔制度嗎?科舉是世界上第一個「任人唯賢」的文官選拔制度。筆者之前提到過孫中山先生的話:全世界最早最好。除了在日本、韓國、越南曾經仿用之外,也證實英國在十八世紀參照中國科舉而設立文官制度。最近也有台灣學者,論證德國的文官制度,也是借鑑於中國科舉。這是破除了貴族安插與職位買賣的傳統陋習。上周本欄不厭其詳地分享科舉的一些具體細節,就是說明科舉非常重視其嚴謹性,因此維護了它的認受性(legitimacy),其實是維護了王朝政府的公信力。

任人唯賢 清除陋習

三、科舉真的是一種平等的競爭嗎?真的與家庭背景沒有關係嗎?沒有看到過歷代參加科舉或者是金榜題名者的家庭狀態分布,難下結論。不過,看到不少文物,都要寫上員生的祖上三代【圖】,以證實「身世清白」,可見是有審查篩選的。原來清朝的科舉,有六類禁止參加科舉。一、丁憂(為父母守喪期間);二、賤民(娼、優、卒、隸)的後三代;三、工、商(按「士農工商」順序)的後代;四、僧、道本人;五、冷籍(祖上三代無人中舉)(清朝獨有);六、女子。此外,有犯罪紀錄的,本人不得參加。

可見,社會上不少人是被排除在科舉的競爭與挑選之外的。首先是女子。這一點,完全沒有公平可言。第二、清朝祖上要有人中舉,那就必定是知識分子之後;也可以說明員生的背景。第三、農民子弟倒是可以參加科舉,那也許是「十年寒窗」的基本背景;而中國以農立國,農民在古代是老百姓的絕大多數。

反正,文化的東西,近乎信仰。人們相信考試是最公平的;民間傳頌的都是窮書生奮鬥成功的故事;也的確有窮家子弟金榜題名的例子。不管如何,科舉的確是調動了全民的一種信仰。而且科舉確實是古代社會上流的唯一途徑。

科舉之為全民擁抱並追逐,還有一點是關鍵:上榜而當官的,「功名利祿」與「修齊治平」同時集於一身,「私」與「公」融合在一起了。

四、科舉不是教育嗎?筆者認為,科舉不是教育。它是一種選拔官員的機制,從本質來說,再無其他目的。社會層面的分析,是一種選拔機制。若是從員生個人的層面分析,對於許多員生來說,考上功名,就是夢想的終點。對於員生個人來說,那是一種功名話語。

誤為教育 歪打正着

它不是教育制度,因為它沒有培訓的功能。當然也可以說,它使用考試的「支點」,四両撥千斤,調動了全社會去「讀書」。我們後世的華人社會,把「讀書」等同「學習」,於是科舉就成了「教育」。歪打正着!

那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其一,科舉的厲害之處,是調動了千萬人的自學。近年全球到處強調「自主學習」,雖然科舉中學習的內容不太有自主,不離四書五經,員生讀書的自覺性卻是非常強。雖然門生的勤奮學習完全來自「外在動機」,而不是西方流行注重的「內在動機」,畢竟員生們絕大多數是在沒有學校的規範下「學習」的。民間傳頌的(folklore),懸樑、刺股、借光……都是很有創意的自我勤奮。

其二、科舉的形態,也是「終身學習」的典範。有資料說,最老的門生98歲,另一份資料說是104歲。像蘇東坡那樣,父子三人同時赴考的,毫不出奇。

其三、科舉的信念,貶低先天,頌揚後天。1993年《紐約時報》售書榜首的The Learning Gap,分析了美國與中國、日本的分別,開闢了關於先天與後天(nature and nurture)的教育討論;再加上2009年上海在國際比較PISA冒然獨佔鰲頭,更加加重了人們對後天努力、艱苦勤奮的重新認識。

科舉還有教育有關的、不太直接的貢獻。內地教育家朱永新提出,科舉可以說是中華文化傳承的主要載體。由於文字的統一和持久,中華文化源遠流長,雖然經歷政治的跌宕,得以保存和傳承,科舉功不可沒。

他又認為,科舉塑造了中國的知識分子這種社會群體,也可以說是社會階層。在西方社會,這是很久以後才出現的,而且很長時間知識分子是小眾。不過,中國古代的知識分子,都是靠讀書與寫作過活的,「四體不勤,五穀不分」而不悔。

工業社會 跨世通道

五、科舉為什麼還會影響今天?若我們清醒地看,「教育」並不等於「讀書」。這道理也許很多人會不同意。「書中自有黃金屋」,難道不是嗎?童謠《讀書郎》不是也強調「背着那書包上學堂」嗎?只不過現在「讀書」需要「上學堂」,要在學校裏面進行。至今,幾乎在不同的華人社會,不少家長都會督促子女:「其他都不重要,最要緊讀好書!」這也許仍然是大多數家長的基本教育理念。

科舉不是已經成為歷史了嗎?為什麼還是「唯有讀書高」呢?不是家長們「食古不化」,頭腦陳舊。筆者認為,中國古代科舉的基本理念,與工業社會的經濟話語,不期而然跨世紀合流了。

現代的學校制度,基本來自西方,出現在工業社會的頂峰時期。本欄介紹過,可以英國1870年的Elementary Education Act作為起點。是為了勞動力的需求與分配(今天說的人力資源),因此出現覆蓋全民的、政府介入的、旨在把人分類分等的學校制度。二戰後的「人力資本」理論,又為學校制度的經濟話語,建立了堅固的理論根據。全球的學校制度,都是這樣的理念,可以說是無一例外。

這樣的學校制度,講究的是擇優、淘汰;分等、分類。其理念,與科舉不謀而合。不過科舉是少數人的一條跑道、一種競爭;工業社會本來是全民的多條跑道、多種競爭。然而,為了效率,工業社會的全民大規模學校教育(或曰schooling),不得不把所有學生,集體放在同一條生產線上,統一篩選過程。於是就有了統一的課程、考試、分數、證書……否則難以實現篩選與分配。於是在學校制度裏面,也是只有一條跑道、一種競爭。在華人社會,科舉的理念得以延續,就不難明白。看到科舉的運作,不期然驚呼,與今天的考試何其相似?

我們面對的是:社會變了,在「後工業」社會,跑道已經不斷變幻。完全依循現存制度的那條跑道,也許只是在一條前程未卜的獨木橋上掙扎。而教師與家長,老實說,又想不出有什麼另類的出路。怎麼辦?

上述的PISA研究,華、日、韓、越社會的學生,能力測試(不是靠死記硬背)都在世界前列。但是同時,這些社會的孩子,普遍地不愉快、缺興趣、感壓力(PISA的背景報告)。這又說明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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