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題也是一種學問 - 占飛

2012年1月16日 - 信報

每次開會，占飛說及題外話時，就會有人或婉轉或直接地要求我言歸正傳。難怪只有腦筋遲鈍、語言乏味的人才喜歡開會，而開會最大的成果往往就是一份份硬邦邦、冷冰冰的會議紀錄。離題，是想像力在飛馳、好奇心在跳躍和自由的靈魂在呼喚。整體而言，鬼佬比中國人更健談、更風趣、更明白談話的藝術，全因他們懂得說「But I digress」（但我離題了）。

然而今日的西方社會過於強調功利與效率，愈來愈不懂得欣賞離題之美。占飛正在讀一本題為Losing It，內容是人如何面對衰老的書，劈頭第一句就是「離題是在敍述的死海中漂泊，證明你的腦力衰退」。

摸索和嘗試

此言差矣。前法國總統米特朗的偶像、一代散文大師蒙田（Montaigne）說，離題是通往事情核心的唯一途徑（Digression is the only way to the heart of the matter）。他的傳世之作是Essay，Essay一詞來自法文Essai，意思是摸索和嘗試。此書收錄蒙田107篇雜文、隨筆、論說文和小品文，文章與文章並無關聯，唯一共通的主題就是離題。每一篇都是名副其實essays，充滿想別人所不敢想的思想實驗和「探透耐性」（tantalizing）的推斷猜測。這些文章的動人之處，不在其無懈可擊的邏輯，而在其迂迴曲折、婀娜多姿。

由於美國的長春籐大學十之八九要求申請入讀的人士寫一篇由它們命題的所謂「admission essay」，因此教授essay寫作的專家、課程和書籍大行其道。問題是essay之道，是不可道之道。在近代中國作家之中，林語堂可說是深諳essay三昧。

他在《生活的藝術》的〈自序〉中如是說：「我頗想用柏拉圖的對話方式寫這本書。把偶然想到的話說出來，把日常生活中有意義的瑣事安插進去，這將是多麼自由容易的方式……我想說的對話，它的形式並不像報紙上的談話或問答，或分成很多段落的評論；我的意思是指真真有趣的、冗長的、閑逸的談論，一說就是幾頁，中間富於迂迴曲折，後來在料不到的地方，突然一轉，仍舊回到原來的論點，好像一個人因為要使夥伴驚奇，特意翻過一道籬笆回家去一般。」

雄辯話家常

所謂「中間富於迂迴曲折」的「有趣的、閑逸的談論」，正是essay的精髓，也是從培根 （Francis Bacon）到桑塔格（Susan Sontag）一眾西方傑出雜文家所不時強調的「離題特質」（digressive quality）。好的雜文常常給人一種遼闊、浩瀚（expansive）的感覺，其原因在此。《生活的藝術》寫得最精采、令人看得最眉飛色舞的段落，皆展現出這種既離題萬丈又一針見血、將雄辯滔滔和閒話家常融為一體的奇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