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6月22日星期三

知識型社會的挑戰 - 王于漸

2011年6月22日 - 信報

雖然同樣是帶動經濟,知識型社會的技術創新與工業社會大不相同。後者主要是透過技術變革,節省勞動力的同時,更多使用有形資本(physical capital)。在這個階段,技術進步主要表現為有形資本,而工業生產主要是用有形的機器來配合低技術的工人。隨着技術不斷創新,經濟持續增長,生產規模提升,令工人即使技術不高,也能分享到創新帶來的好處。因此,技術創新總的來說是縮小經濟差距。

五十年代以後,美國作為領先全球的經濟體,顯而易見地逐步向知識型經濟轉型。但在這個階段,一些最重要的技術創新不再以有形的資本出現,而是日漸體現於人類身上。人力資本不僅是高技術的勞動力,更是新構想、新創意、新工序、新組織形式的來源。科技的改變使經濟差距擴闊 。

美國花了大約五十年,才完成由工業社會向知識型社會的轉型,但過程平穩。一來在五十年代,美國人的教育程度和高教機構數目都是全球之冠。二來市場自由、適應力強,妨礙轉型的既得利益不多。三則由於美國是全球最大最先進的經濟體系,得以自行決定轉型的進度,外力難以左右。

教育制度僵硬難應變

香港的轉型就沒有這樣幸運。首先是轉得急,不到二十年,工業社會就已消失。中國內地重新開放後,香港工廠爭相北遷,大大加快了本港的轉型。二則香港開始轉型時,教育水準與美國當年差一大截。時至今日,香港受教育的人力資源甚至不如北京。

第三,香港的教育制度僵硬,面對全球特別是內地翻天覆地的變化,應變緩慢。舉個例,目前的大學資助制度每年提供大約2500名工科畢業生,但只有大約300名醫科畢業生。這個比重顯然不符合社會的需要。表面上,增加工科生是配合內地的需要。但這是假設香港的畢業生願意北上就業,與內地生競爭。中小學教育方面,由於政府規管,加上教師工會的牽制,制度上也未能適應社會的變遷。

過去這十年,教育當局無疑很想克服這些挑戰,也展示了領導能力,但成績差強人意。發展到今天,從業員不滿變得太多,但相對於全球化和內地開放的壓力,又變得很有限。正因此,父母只要負擔得起都用腳投票,讓子女離開政府資助的學校,接受其他學制的教育。與此同時,面向中小學生的考前補習班遍地開花,用市場來填補學校未能提供的需要。香港學生學習的意欲很強,因為父母與子女都深知人力資本在知識型社會的價值。

第四,教育投資不足,本來可以引入外地知識型工作者來彌補。除了接納移民,更重要的是放寬工作簽證。但香港近年有圍城心態,總想用就業屏障來保護本地人。這也就捉錯用神。須知知識型社會要有知識型工作者,才能為低技術的本地人帶來就業機會。更重要的是,不同專業的知識型工作者要彼此協作才能發揮創造力。香港如果沒有足夠的知識型工作者,反會令本地人才外流到其他知識型社會,以求發揮個人的潛能。

第五,香港以往將土地指定作商業、住宅或工業用,又或者規定不開發,例如作為郊野公園。但製造業北遷後,工業用物業大量空置,傳統的規劃變得過時。騰出的土地無法及時作有效的用途,拖慢了經濟調適的能力。物業市場適應不夠快,也就推高了租金和樓價,令一些經濟活動更難在港扎根,特別是那些不知能否負擔香港租金的行業。因為不僅公司要支付商用物業的租金,員工的居住支出也很昂貴。當局年來在土地使用上已開始有一些靈活性,但遠不足以向知識型經濟過渡。與此同時,市區重建進度緩慢、城市規劃決策過程僵化,更兼凍結郊野公園用地,令問題變得更嚴峻。

教育制度僵硬、未能積極引入人力資本、改變土地用途的機制欠靈活,再加上圍城心態,這都拖慢了香港向知識型社會的轉型。由於這四大因素,港人的發展機會大減,甚至逐步消失。我們不像美國,有五十年的時間來調適。製造業抽身太快,社會要以同樣的速度向知識型轉化,才能維持經濟增長。

第三部門回應社區需要

社會部門向知識型社會轉型不僅要求經濟變,社會服務的供應也需要轉型。進入知識型社會後,家庭、家族、教會等傳統社區都會消失。

兩百年前,社會服務由各地就地提供。但知識型社會的關鍵是流動性(mobility),個人的居所、行動、社團歸屬都帶有流動性。人不再有「根」,但也不再有社區鄰里來左右個人的居所、行動甚至關起門來在家裏可以做什麽。在知識型社會,有機會成功的人比歷來的社會一般多得多,但反過來,可能失敗的人也遠遠多過以往的社會。知識型社會的富裕程度比起以往社會是無法想像的,個人的不幸,不論是貧窮、吸毒、家暴還是青少年問題,都被看作是社會的失敗者。但我們不能把他們置之不顧。

可是,傳統的社區應付不了這些問題。在人們認識到以第三部門(Third Sector)來回應知識型社會的社會、道德和文化需要之前,上世紀做過兩種嘗試,但最後發覺都是錯的。多數人認為:社會部門的問題政府有能力解決,也應該由政府解決,甚至只有政府才能解決。這種福利國家的理念,至今仍獲多數人認同,尤以發達國家為然——雖然多數人可能已不再那樣相信。福利國家的路現在已被否定。

原因相信大家都理解:沒有政府的福利部門不變成官僚機構,架構臃腫,財政預算大都用來發放津貼、支付社會服務。但環顧全球,發達國家的社會不但沒有因而變得更健康,毛病反而愈來愈多。問題至今已很清楚:政府應該就社會問題制訂政策、確立標準、以及承擔相當的費用。直接提供服務的話,只會令福利開支持續上升,要不斷加稅來填補赤字,蠶食企業盈利,拖慢經濟成長。

要切合知識型社會的需要,香港的公共服務架構,由醫院管理局、房屋委員會到學校都必須轉型,否則邁向知識型社會的道路會很崎嶇。但目前這方面的認知與現實存在着差距。公眾尚未認識到,擴大架構、多撥公帑並不能解決問題。這些機構的員工當然不想變,而理想主義者也很容易用人道主義來喚起公眾的同情。故這些機構除非破產,否則很難大改。但公共機構破產也就相當於政府破產。發達社會的政客雖然說,只要選他們上位,社會服務就不會中斷,但在現實中,不少政府已經瀕臨破產。

另一種看法是靠大型企業組織來提供社會服務。在日本和中國的毛澤東時代,政府機關和民營企業都為員工提供社區式的貼身「照顧」。僱主除了確保終身僱用,還包辦房屋、醫療、有薪假期等等。機關變成僱員的社區,繼承了昔日村子甚至家庭的角色。但眾所周知,最後也行不通。

長者成社會服務生力軍

讓僱員參與管理也形成不了社區,因為本身無法形成社會服務所需的架構。知識型社會的這些服務,無論是教育或醫治在富裕社會中如犯罪、濫藥等異常行為,通常需要在工作機構以外的場所進行。

知識型社會將滿足社會需要的工作交託給特定社會目的的新型組織。一個人隸屬哪個社區,在過去往往是「命」,不由得你選;但「社會目的組織」是自願加入的。傳統的社區包辦成員的各個方面,你同樣沒得選;但社會目的組織是達成個人目的的工具。歷史上第一種社會目的組織是商業機構,目的是累積財富和資本。經濟學大師亞當斯密(Adam Smith)和佛利民(Milton Friedman)因此認定,股份公司的社會責任只是牟利。但社會目的組織完全可以有非牟利的目的,例如在1853至1856年克里米亞戰爭期間由Henry Dunant受護士南丁格爾(Florence Nightingale)啟發而建立的紅十字會即目標始終如一。類似的例子不勝枚舉。

香港政府的中央政策組(簡稱CPU)2003年調查發現,全港約有9363個社會目的組織,其中大約6785也,就是72.5%只服務會員,其餘的2576也就是27.5%為公眾服務。在這些組織裏,49.8%也就是大約一半在1986至2002年成立,1986年之前成立的有42.5% 。大約70%的組織表示主要為香港服務,12%表示服務內地,8%說服務其他地區。整個「第三部門」僱用大約9%的全職勞動力。這項估計相信並不精確,但足以顯示其規模。大約57%的組織有義工幫忙,全港義工估計佔人口的8.2%、勞動力的15.7%。

隨着人口老化,退休的知識型工作者日增,可望成為社會目的組織的生力軍。香港開始進入第三部門的黃金時期。要問「誰來肩負起知識型社會的社會需要」,答案不是政府,也不是僱傭關係的組織,而是另一種新型的社會部門。

我們慣說現代社會有兩大部門——公共部門是政府,私營部門則是企業。但現在多了一個:第三部門名下的組織日漸肩負起現代的社會需要。

新組織與官關係待摸索

中國人很早就重視「正名」,因為名不正的話,很容易誤導他人。香港的「私家醫院」即為一例。它們事實上毫不「私」營,一不以牟利為目的,二不交利得稅,嚴格來說應屬於社會部門。這些醫院是否按非牟利章程註冊,功能和營運方式都一樣。關鍵不在於其法律地位,而是它們存在的目的。

政府負責制訂和執行規章制度,故最講求合法。商業機構的目的是出售商品和服務,希望收取費用。社會部門組織的目的是改變人。學校的「產品」是學有所成的學生,醫院的「產品」是治療後病情好轉的病人,教堂的「產品」是生命有所改變的信徒,社會部門組織的功能是為人帶來健康和幸福。

社會部門組織不少是政府的夥伴,但反過來也會與官方產生競爭。由於歷史上並無先例,雙方的關係仍有待摸索。社會部門組織和商業機構的關係就更複雜。雙方在某些方面有同好,可以攜手合作;但在另一些情況下是對手,彼此的關注存在根本的矛盾。

至於社會部門組織的「業績」,尤其是非牟利和慈善性的,由於缺乏收支平衡的財務紀律,同樣還在摸索。目前只知道,社會部門組織需要管理。而一如商業機構,想要做出成績,就要有競爭和良好的管治。社會部門組織有四種資金來源:政府補助、收費、投資所得及經常性捐款。由於收入多頭,這類組織的管理和監督工作尤其複雜,更需要透明度和問責。這方面的工作才剛開始。

但毫無疑問,知識型社會必須同時具備三大部門,公共部門的政府、私營部門的商業和社會部門缺一不可。社會部門不但提供服務,而且為發達社會培育既有成就又負責任的公民,讓社會成員,尤其是知識型工作者有適當的環境可以發揮抱負,改變以至再造社會。

香港大學經濟學講座教授及黄乾亨黄英豪政治經濟學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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