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6月11日 - 信報
一向對香港的粵語流行曲沒有多大感覺,更遑論共鳴。惟獨是鄭中基的一首《無賴》(李峻一作曲/填詞),聽了又聽,聽到第七、八遍還是覺得悲從中來。這首歌的歌詞沙石極多,但我仍然固執地相信,只有真正聽得懂這首「失敗者之歌」的人,才真正懂得香港。
似乎把一切都看穿看透的張愛玲,也不見得真正懂得香港。在《傾城之戀》裏,白流蘇搭船由上海到香港初會范柳原。流蘇看着倒影在海水裏充滿傳奇色彩的香港,心想﹕「在這誇張的城市裏,就是栽個跟斗,只怕也比別處痛些。」
這分明是外行人語。香港不錯是個誇張的城市,但這個誇張的城市只有誇張的成功,沒有誇張的失敗。在香港,失敗是在人群中消失、在幽暗中踽踽獨行。它永遠是無聲無息、沒沒無聞的,侷促而寒酸。祖師奶奶說過,她不喜歡壯烈,只喜歡悲壯,更喜歡蒼涼。可是,香港式的失敗,卻跟壯烈、悲壯和蒼涼通通沾不上邊。
誇張的城市
也許大多數香港人已經對失敗習以為常,所以一般來說,他們對失敗的事和失敗的人,連應酬的、有禮貌的興趣(polite interest)也沒有。對香港人來說,只有從囚禁凡夫俗子的窘境裏神奇越獄的才是真英雄,從屢屢挫敗的芸芸眾生裏脫穎而出的才是大智者。這所以用栽跟斗如此富戲劇性的大動作來比喻失敗並不妥當,失敗在香港沒有那樣的技驚四座、引人注目。
每一個社會都有它的中心與邊陲、贏家與輸家,但也許只有香港才會如此理所當然、不加思索地將中心與邊陲、贏家與輸家描繪、想像和建構成非彼即此、只能兩者擇一(either-or)的處境、身份和選擇。香港的新階級主義是將社會劃分為貧與富,成功者與失敗者的兩大陣營——勝者通贏(winner take all),而敗者卻一無所有。這樣的一個社會,當然不會留意到成者與敗者,以及敗者之間的細微差異。所以基本上香港人是沒有「漂亮的失敗者」(beautiful loser)和「未夠成功者」(underachiever)這些概念的。在他們的心目中,loser就是 loser ,沒有任何情節足以減輕他們的罪名(mitigating circumstances)。
《無賴》是一個一事無成、自慚形穢的失敗者的真情剖白﹕「我間中飲醉酒,很喜歡自由﹔常犯錯,愛說謊但總會內疚。遇過很多的損友,學到貪新厭舊﹔亦欠過很多女人。怕結婚只會守三分鐘諾言,理想丟低很遠﹔但對返工厭倦。自小不會打算,曾話過要戒煙但講了就算……在座每位都將我踩,口碑有多壞……何必跟我,我這種無賴,活大半生還是很失敗……」
這首歌最令人動容的是它那份自嘲和自知之明——歌者將他的失敗史娓娓道來如數家珍,對自己的失敗者身份安之若素,甚至有點甘之如飴。他似乎是要告訴你,既然做失敗者是我們注定的下場,何不慷慨就義﹖他失敗得如此徹底,又如此不堪,誰人站在他面前也可以挺直腰杆。
《無賴》不夠心狠手辣
當然,《無賴》畢竟只是一首流行曲而已。它寫失敗,還是不夠徹底,不夠心狠手辣。歌詞的主角絕非真的一無所有,起碼愛情作為最後的救贖沒有捨他而去。一個男人有多成功或者多失敗,除了計算他的財富和社會地位,還要看他在愛情和性方面俘虜過多少女人。一個有資格「貪新厭舊」,「亦欠過很多女人」的男人,不算是真正的失敗者。
想知道實情和真相,你應該讀的,是詩而不是詞。誠然,很多詞人是因為寫不成詩才走去填詞。現任教於香港中文大學東亞研究中心的中國大陸詩人北島,被稱為朦朧詩派的代表人物,其實他最好的作品在討論道德議題的時候,有着陽光般令人目眩、無法直視的清晰。他上世紀八十年代的《回答》,首兩句「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誌銘」,在是非顛倒、對錯難辨的今日拿出來讀,簡直有一種刺眼、徹骨寒冷的「moral clarity」。同一首詩裏還有較少人熟悉但更清醒、更決絕的一句:「告訴你吧,世界,我不相信。」
現代人在都市生活中的營營役役,迷失在擁擠的街道和冰冷的辦公室之中。有什麼句子比台灣詩人林彧的小品《貓》更能在一瞥之中道破上班青年的寂寞?
「不用打卡上班的日子
我匆匆走出公寓,卻看見
你在垃圾桶中,翻檢着我的生活
嚼食着我遺棄的夢和詩」
說到詩,我最喜歡的現代詩人還是鄭愁予。過去三年當城市文學節的評判,每次見到他我都用蹩腳的國語告訴他,我懂得念全首《賦別》。鄭愁予的詩形象準確,聲籟華麗,更難得的是絕對地現代。對着「你底心是小小的窗扉緊掩/我達達的馬蹄是美麗的錯誤/我不是歸人,是個過客」這樣的詩句,若仍是無動於中,必是鐵石心腸,詩竅未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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