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4月11日星期一

馬勒世紀(十四):《律克歌集》與《第五交響曲》 - 劉偉霖

2011年2月7日 - 信報


經過1901年頭的「大出血」,馬勒原本想在暑假再作休息,不料靈感泉湧,作了八首管弦歌曲並開始寫《第五交響曲》。1901年不單是馬勒人際關係的分水嶺(與Natalie疏遠及邂逅Alma),也是創作的分水嶺。當年暑假,他寫出最後一首《神奇號角》歌曲《小鼓手》,並將視線轉向律克(Friedrich Rückert,1788-1866)的詩篇,寫了七首歌曲。律克在德國詩壇地位一般也不很高,馬勒認為偉大的詩詞不需用音樂,但音樂能提升次等詩詞。

《律克歌集》的五首歌曲,四首在該年完成:《別偷看我的歌》的詩人未寫完作品不讓人看,也是馬勒自己的習慣。《怡人氣息》配器極透明,不用低音弦樂,在小提琴及中提琴的低吟上,管樂吹出飄逸樂句,馬勒會在《大地之歌》第二樂章重用這技巧。《午夜》以黑夜比喻人心的不安,馬勒生前演奏這套歌集時,常將《午夜》放到最後,因為以光輝作結。不過現代人更喜歡將恬靜的《我和世界脫節》放最後,馬勒用英國管表達詩人孤高的心境。

以創作驅除死亡陰影

馬勒的瀕死體驗反映在這年的作品,他從律克《亡兒之歌》選了三首詩作曲,《小鼓手》講述士兵被處死,又是死亡題材。軍人與死亡的雙重主題,延續至《第五交響曲》的第一樂章,這首葬禮進行曲以小號三短一長的節奏開始,這其實是奧地利軍隊的一首軍號,為原汁原味,馬勒更指示樂手仿如軍樂手般奏三個短音時稍微加速。此外馬勒可能想向貝多芬致敬,《命運交響曲》(即是第五)的「命運叩門」也是三短一長。

繼續以Bertini的錄音作參考。啟首的軍號段落之後,柔和具懷緬味道的旋律於1:04出現,並與三短一長融合。剩下小號獨個奏軍號,音樂卻忽發狂野(4:48),在整個樂隊的怒濤之上,小號獨力奮戰。音樂又回歸懷緬,這次輪到木管領導(7:00),當剩下定音鼓自己三短一長(8:37),以為再起暴濤,卻由第一小提琴開始一個新的懷緬旋律,氣氛逐漸高昂,到10:01以哀鳴作高潮。相比《復活》的第一樂章,這次馬勒以更簡約的手法造出相近的兩極戲劇效果。

第一樂章的主調是悲傷,偶以狂野;第二樂章則相反,憤慨為基調,以感傷段落作對比。感傷段落初出時(1:30),其實是上一個樂章八九分鐘之處,新懷緬旋律的變奏,三短一長的伴奏更為明顯,馬勒又將他們變得更像貝多芬的「命運叩門」。此樂章的憤怒及感傷對比,比上一樂章轉得更快更激烈,聲部交錯更為複雜。馬勒大出血之後,養病時以巴哈的樂譜作精神食糧,將巴哈的賦格大量吸收,對位技巧因而大幅進步。第二樂章的兩種情緒都是悲觀,卻有一個樂觀高潮(11:37開始),銅管吹出凱旋的聖詠,有如布魯克納的交響曲般,不過樂章還是以破滅作結。

最巨型的交響諧謔曲

馬勒挑戰交響曲頭重腳輕的慣例,第一及第二交響曲以終曲最大,第四則以慢板最大。這次他以諧謔曲做中心,長近二十分鐘,比其餘四個樂章都要長,也是古今交響曲中最長的諧謔曲。傳統上諧謔曲(或它的前身小步舞曲)是以ABA形式寫成,A是主要部分,較為剛陽或明朗,B部分叫「三重奏」,性質較陰柔,最後將A部分重複一次就功德圓滿。馬勒卻不這樣想,他將原材料全放在A部分,頭一分鐘就出現了四個貫穿樂章的動機:開頭的圓號獨奏,可叫它做「號角」,短音都是上升;0:16的弦樂旋律,是「圓舞曲」;0:41中提琴高低起伏,像「鋸齒」;0:46單簧管的短音間歇如「蜻蜓點水」。

每次A部分出現都有如劇情重溫,當你聽到「號角」就是回到原點,再接到下一段落,其餘的時間就將各個動機轉化或整合,例如第一個三重奏(2:23)的小提琴旋律,就是由「圓舞曲」轉化而成,第二個三重奏(4:20)木管神秘綿延的旋律即是由「鋸齒」衍生。除了轉化,他還利用賦格的stretta技巧,將不同的動機重疊來營造高潮,10:24至10:46的高潮中,可聽到「圓舞曲」在旋律,低音弦樂奏「鋸齒」,敲繫奏「蜻蜓點水」,三次高潮一次比一次複雜,動機相撞得愈厲害,馬勒利用從巴哈學來的對位法,將諧謔曲的曲式顛覆,卻忠於諧謔之精神。

新婚的幸福歡樂

寫下一樂章時,馬勒已結束王老五生涯,跟Alma過第一個暑假。他先寫了《若你只愛美貌》,是《律克歌集》的最後一曲。第四樂章(小慢板)是馬勒最著名的一首音樂,不用多作介紹,但要強調這是一首情歌,原意不是用來作哀悼。5:06的激情旋律,是從《崔斯坦與伊索德》「凝望」動機改頭換面,他作完這樂章,沒加任何解釋就給Alma看,她身為華格納迷當然明白馬勒的含意。

第五樂章也以兩種情緒交錯,不過這次並非兩極的對比。第一種情緒是閒適,第二種是活躍(1:12),以賦格形式寫出,兩者交替進行,更在「閒適」部分引用上一樂章的激情旋律(3:33),到最後以聖詠作高潮(13:00),呼應了第二樂章。在《第五交響曲》馬勒終於與標題音樂割席,純音樂無人聲,作曲前沒有擬定各樂章的標題及大綱,第一及第二樂章悲痛憤恨,第三樂章遊戲人間,但婚後才寫的第四及第五樂章洋溢幸福歡樂,究竟馬勒的構思一早就是「從黑暗到光明」,還是Alma的出現改寫了《第五交響曲》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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