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7月16日 - 信報
這孩子十二歲,說話很有意思。
我問他為什麼不上學,他說:「我的後腦底下積聚了一股氣,讓我無法記憶。」
「那是什麼氣?」我問。
「是媽媽生我時,因為對奶奶生氣,所積存在我腦後的那股氣!」
孩子煞有介事,還用手指給我看他腦下那個凹處,氣就是積在那裏!
母親有點尷尬,解釋說,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當時為了戶籍問題,的確與婆家鬧得很不愉快。
這是我在北京看到的一個家庭,像很多獨生子的父母,這孩子的一舉一動,都備受父母關注。他的每句話,在父母面前都是金科玉律。
既然有如此明察秋毫的高人,此人究竟在哪裏?
母親說她也不知道,那是孩子同學的一個遠房親戚罷了。
孩子仍繼續振振有詞,他說他家最近搬了新房子,那兒風水甚差,不利於家庭。
這也是高人所說的。
毫無招架之力
因為搬了家,必須由父親開車送他上學,孩子終日投訴頭暈身痛,父親也覺得外面壓力太大,支持他不去上學,先把身體弄好再說。
為了替他減壓,父親帶孩子到海南島旅遊。這本是父子同行的一個好機會,但是過程中卻出了不少枝節。
父親說:「他一會兒說去,一會兒又說不去,車票退了幾次,浪費了兩千多塊。結果去了,他不但不好好享受,還說海南島的空氣帶有毒素,讓他帶回一身毒!」
孩子說:「那是一種砷,會積聚在血液中,久久不散的。」
我問:「 這也是高人所說的嗎?」
他說不是,這次是他自己上網查來的!
這般有創意的一個少年人,父母親只有順着他走,完全沒有招架之力。可惜的是,這些孩子往往被加上很多標籤,成為精神病科的病人,只靠藥物維持。這現象在美國也很普遍,我的老師萬紐秦(Minuchin),最近就在一個世界會議重重地抨擊了這個對孩子過量用藥及過分當作精神科病人處理的醫療文化。
好在內地一些精神科大夫,都開始接受心理及家庭治療的培訓。尤其孩子的問題,如果有機會作一次家庭評估,就會發現很多兒童行為,都是特別為父母親度身訂造的。
這個孩子就是一個好例子。
很多研究都指出,孩子的心理病大都反映着父母之間所存在的矛盾。家庭評估的困難,就是怎樣讓父母親願意正視他們自己的不協調,而不是把焦點放在孩子身上。
恨:帶有毒素
其實,這孩子一開始就為我們放下很多線索,只要跟着他去探索就行。母親的氣、父親的毒素,全部吸收在他身上不同部分,那麼這一股氣,真的如母親所言,是過去了的事嗎?婆媳之爭,關鍵人物永遠都是那個夾在她們中間的男人。十多年來,婆婆已經不在了。但是夫妻之間的氣,可曾真的化解?
那苦心為兒子張羅的父親,對孩子明顯地是千依百順,兒子怎麼不領情,反而怪他帶來滿身毒素?
我對孩子說:「 你太有創意了,如果你所言是真的,那麼你就是一手盛着媽媽的氣,一手載着爸爸的毒,怪不得你身上沒有一處覺得舒服。」
孩子站了起來,聽話地把手掌左右攤開,扮成好像上面載滿重擔的樣子。
不問猶可,一問起來,原來這對夫婦已經很久沒有對話。據主診醫師透露,他們連約見這次會面,也是因為對時間有不同意見而爭吵了好一會。
母親氣沖沖地說,她已經對丈夫不存寄望,因為對方沒有一處與她配合。
父親也恨癢癢地埋怨,沒有辦法與妻子溝通,只覺得她蠻橫無理,咄咄逼人。
兩人關係僵持至此,只靠着孩子在中間傳話,怪不得孩子把他們各人的氣與恨都積聚下來,成為自己身體的一部分。
孩子的話,原來一點也不假!
氣,實在會令人頭腦不清;而恨,真的是帶有毒素的!
變得不可理喻
好在這都是愛孩子的父母,為了孩子,他們願意調解。只是那是多年來的積怨,一宗宗的舊事,理也理不清,一理起來又成為新的爭吵,誰也不肯罷休。每當母親執着地解釋又解釋自己的立場,父親又會把面別了過去,以沉默作為拒絕。一個怨、一個恨,這對夫婦讓我更明白這兩個字為什麼總是用在一起。
原來妻子也是來自父母不和的家庭。為了保護那不善言語的母親,她從小便學會與父親頂撞,練就了一口舌劍唇槍。而丈夫卻來自十分緊密的家庭背景,與母親關係尤其密切。無法接受妻子如此有理不饒人。
我對男人說:「 你知道嗎?所有覺得不被丈夫憐惜的女人,都會變得不可理喻的。」
妻子聽着,流下淚來。她說從小就希望有個美滿的家。沒想到婚後是那般困難,只覺得一肚子氣無從發作。連找個可以吵一頓的對象也沒有。
丈夫也渴望一個溫馨家庭,但是無法面對妻子的喋喋不休,只有把全部心思放在兒子身上。明知有時被兒子牽着鼻子走,但是滿腔不能用在妻子身上的柔情,總得有個去處。
兩個其實十分孤單的人,多年來沒有一個活得愜意,不單是為了兒子,為了他們自己的福利,也應該放下十多年來的怨恨,重新建立彼此的關係。
男人說:「其實最怕老婆發火,發起火來,生人勿近!」
我送給他一瓶開水,笑着對他說:「 我教你一個消火方法,她發火你就向她淋水,只是你千萬不能走開,可以嗎?」
男人也許還不知道,妻子最怕的就是丈夫的拋離和逃避,只要他不跑掉,兩人終有機會擦出新的火花來。他的一句「 老婆,我們再開始吧!」就已經在女人面上帶來笑意,收回了那已到嘴邊的怨懟。
家庭評估,並非往家庭找問題;相反地,那是一種在家庭脈搏的穴道下針,希望打通一點經脈。
那孩子坐在我身旁靜靜觀察,再也沒有提出高人之見,只說:「 爸爸、媽媽,你們好了,我就會跟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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