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7月19日 - 信報
若電影學院的畢業生想籌拍10億美元的大製作,你會有何反應?發夢。馬勒二十歲時寫成的「作品一」《訴冤之歌》(Das klagende Lied)就是發夢之作。他未出版原創作品,居然寫出長七十分鐘、要四名成年獨唱、兩名童聲獨唱、一隊大合唱團及一百一十人大樂隊演奏的龐然巨物。《訴冤之歌》出自Ludwig Bechstein的《德國童話新集》,詩人Martin Greif改編成戲劇詩篇,1876年由維也納音樂院的戲劇學生於校內演出,當時就讀音樂院的馬勒相信在場。1878年馬勒畢業前數月,將Bechstein的原著稍作改動,並引入兩則格林童話的情節,寫成歌詞。馬勒本來想寫成歌劇,但很快打消念頭,變成一齣清唱劇(cantata)。
英文譯不到德語klagen,於是以sorrow或lament代替,中文譯者順從英譯,於是譯成《悲傷之歌》。中文的的申冤訴冤,卻與klagen及故事內容吻合,我們大可跳過英語,放棄「悲傷」這錯譯。第一樂章〈森林故事〉,驕橫女皇開出擇偶條件,若找到傳說中的美艷紅花,她就會委身下嫁。兩兄弟上山找花,哥哥惡毒,弟弟溫文,弟弟先找到,在樹下小睡,哥哥拔出利劍,目露兇光……第二樂章〈吟遊詩人〉,吟遊詩人在森林撿到一支骨頭,將它雕成笛子,一吹竟然有人訴冤:「哥哥為了一朵紅花殺我,他在皇宮奪取美人心,我只能曝屍荒野。」第三樂章〈婚禮〉,女皇大婚之日,吟遊詩人入宮,以骨笛吹出冤情。邪惡兄長搶過骨笛,自己一吹:「哥,是你殺我的。」婚禮泡湯,賓客四散,城堡崩塌。
華格納式作品必輸無疑
馬勒於1880年完成第一份指揮差事後,回到維也納完成此作。馬勒妄想一步登天,步兩位好友後塵,於1881年參加維也納樂友會主辦的貝多芬獎。評審包括布拉姆斯及樂評家Hanslick,一看就知是反華格納陣營,馬勒想贏根本是發夢。1879年沃爾夫報名後,向布拉姆斯推銷,大師叫他先去學對位,再看他有沒有才華,沃爾夫原本尊崇布拉姆斯,自此因愛成恨,寫激進樂評向大師報復。翌年輪到Hans Rott,布拉姆斯勸他索性轉行,Rott在火車上發狂,說布拉姆斯在車上放了炸藥。馬勒不但屬於被布拉姆斯敵視的布魯克納圈子,而且從配器就看得出《訴冤之歌》是華格納式作品,馬勒居然學《指環》用上六部豎琴!
〈森林故事〉用了leitmotif手法,管弦引子描繪森林景象,已是《第一交響曲》的先聲,某些動機更與《復活》及《第三交響曲》類同,〈吟遊詩人」的開頭由強至弱的顫音,恍如《復活》的開頭。〈吟遊詩人〉有場外樂隊大聲演奏,但場內聽則是弱音,而且節奏及調性都與場內樂隊相撞。雖然馬勒並非複節奏及複調性的發明者,但絕對是新穎技法,也肯定他會必輸無疑。場外樂隊於〈婚禮〉再次出現,馬勒會在《復活》第五樂章再用場外樂隊。
獎項落於Robert Fuchs,他是馬勒在音樂院的和聲教授,評審之一更是其兄。馬勒將樂譜寄給李斯特,希望他能出手相助,李斯特拒絕,原因是歌詞不好。馬勒的如意算盤是贏得貝多芬獎後,由樂友會出資首演《訴冤之歌》,自己就辭掉指揮工作,用獎金支持生活,專心寫歌劇Rubezahl,繼而開展作曲事業。馬勒夢醒,接受要以指揮謀生的現實,Rubezahl也寫不完。但馬勒並無放棄《訴冤之歌》,1891年被出版商投籃後,他開始修改樂譜,新版於1901年於維也納首演,馬勒已貴為維也納宮廷歌劇院(即今日的國立歌劇院)總監。
修訂版刪走三分一
新版中〈森林故事〉全被刪走,學者有兩種解釋,第一個說法與音樂無關,馬勒的愛弟Ernst在十四歲時病死,〈森林故事〉的兄殺弟是馬勒的投射,他不想惹人遐想便大刀一揮。另一種說法是〈森林故事〉太長(半小時),雖然《第二交響曲》終曲及《第三交響曲》第一樂章都比它長,但音樂材料明顯豐富。從《第一交響曲》的〈花之章〉可見,馬勒很捨得不滿意的樂章,加上〈森林故事〉的華格納影子最重。然而沒有〈森林故事〉,故事的確有欠完整,雖然故事脈絡還在,總好像是半途入場,看漏了一大截般。
馬勒將〈吟遊詩人〉的場外樂隊刪走,骨笛之歌聲從童聲轉給女低音,於是新版並不需要童聲獨唱。馬勒修改交響曲時,配器多數是從厚轉薄,但這次則傾向加厚配器,不過樂器沒有增多,並將豎琴減至兩部。1906年馬勒在阿姆斯特丹指揮此曲時,卻後悔將骨笛歌聲轉給女低音,在樂譜寫上「盡可能用童聲」。〈森林故事〉的手稿馬勒沒有再碰,他死後,《訴冤之歌》初版手稿傳至外甥Alfred Rose。外甥保留手稿至1969年出售,〈森林故事」才重見天日。
《訴冤之歌》的唱片大半是「混合版」,即〈森林故事〉加上修訂過的第二及第三樂章,初版的錄音只得四個,最易找的是Kent Nagano的CD及Vladimir Jurowski的DVD。採用混合版的原因不難理解,首先,演奏馬勒時,習慣使用最後修訂版。第二,混合版不需用童聲。第三,未修改過的初版要到1997年始作世界首演,之後國際馬勒協會才將樂譜出版。面對布拉姆斯的打壓,馬勒沒有如沃爾夫走上仇恨之路,或如Rott瘋癲至死,反而從這不切實際的「作品一」找到自己的風格,夢醒後則踏上成為頂尖指揮的路途。年輕人發夢未必是壞事,幸好夢發得早醒得早,馬勒只不過二十歲出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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