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10月5日 – 信報
一、
國際知名的馬克思主義研究者、英國共產黨黨員、英共機構刊物《今日馬克思主義》(Marxism Today)主編(一九七七年至一九九一年,當年柏林圍牆推倒後決定停刊)馬田.沙克(Martin Jacques,1945-)的《當中國統治世界—天朝的興起與西方的終結》(《When China Rules The World - The Rise of the Middle Kingdom and the End of the Western World》, Allen Lane)於今年六月出版,把此近二十個字的長書名錄出,是因為副題清楚點出本書的主旨,中國的崛興意味主宰世界二三百年的西方君臨天下的氣概已近尾聲!這即是說,未來世界將和近代以至今日的完全不同。中國是有悠久歷史的「文明國家」(Civilization-State),其價值觀其對事物的態度以至其人的性格等,都與眾(西方)不同;而隨着經濟成功人民物質生活普遍提高,中國人在「五千年文明」背景下積累多時的優越感便逐一顯露以至一發不可收拾。中國經濟崛興,對世界事務影響日大,在不久的將來,西方打造出來的世界會慢慢質變。一句話,白種人的世界將由黃種人取代;孔子的儒家學說會如今日的柏拉圖哲學般成為普世價值。
中國經濟崛起,令美國不得不從世界最重要廠商及工業產品出口國的地位退下,與此同時,還成為世界最大的債務窮國。沙克指出,這種「地位之變」一點亦不出奇,因為在英國和美國等西方國家「發達」前,即使遲至一八〇〇年,中國仍是世上最繁盛最有活力的經濟大國;中國稱雄世界經濟的地位所以慢慢褪色以至沒落,主要是因為歐美諸國在十七世紀以還從販賣非洲奴隸及海外殖民上累積了巨額財富及為佔據殖民地而建立了龐大軍力有以致之。奴隸等於廉價(甚至免費)勞工,殖民等於以較低成本聚斂(掠奪)海外的天然資源,而這些勞動力和天然資源大部分被運回宗主國(侵略者)作經濟建設,這便如以奴隸的血汗和殖民地的養分養肥了宗主國,十九世紀西方國家流行這句俚語「西方崛起其餘各地衰敗」(The rise of the West and the decline of the Rest!),具體生動地說明了西方國家堅船利炮強奪豪取形成財富轉移大趨勢。事實上,這種看法並非沙克的創見,歷史上早有不少具洞見的學者,指出如果沒有奴隸和海外殖民地,西方縱能崛興,所付代價及所花時間肯定多數倍。失去了奴隸和殖民地,西方國家的沒落絕非偶然。
二、
在第七章〈文明國家〉的「中國與民主」一節,作者列舉不少眾所周知卻少見有人提及的事實,說明民主並非促進經濟發展的先決條件。以有議會搖籃之稱的正宗民主國家英國為例,在一九一八年女性才獲得投票權,那時已距促致英國執世界經濟牛耳成為超級經濟強權的工業革命近一百三、四十年;美國的非裔種族(黑人)的投票權,甚且遲至一九六五年才合法化;瑞士婦女則一九七五年左右(本報創辦後不久,因此清楚記得)才有投票權……;在亞洲,民主滯後於經濟的情況更為明顯,日本在經濟起飛甚且躋身經濟大國後才有全面民主,「亞洲四小龍」(南韓、台灣、香港和新加坡)亦然—香港及新加坡的例子顯示民主與經濟發達基本風馬牛。香港的民主尚在爭取,新加坡則行「另類民主」,但她們的經濟尤其是金融業早列世界前茅。
在英國治下,香港何來民主?南韓及台灣則在有遠見的軍事獨裁者專橫獨斷領導下邁進經濟繁榮之境;新加坡實行遠離真正民主的所謂「高度專權的民主」(highly authoritarian democracy)……。南韓和台灣在九十年代才落實多黨制民主制度,和日本一樣,她們的發展經驗證實高度工業化和經濟興旺有利民主制度的建立,然而並不表示民主制度會刺激經濟起飛,而經濟起飛後不一定便有民主制度。這些地區的發展經驗展示,經濟發展與民主制度之間並無必然關係。
沙克指出,在國際層面,民主制度亦屬稀有事物!聯合國權力中樞常任理事會,非洲國家並無固定席位,而亞洲國家代表性明顯不足;不成文規定使世界銀行行長成為美國人的囊中物、國際貨幣基金會(IMF)領導權則為歐洲人瓜分……。不成文規定絕非民主而是專斷的產物。令人詫異的是,霸佔這些有權有財(這些財,可說是OPM〔他人的金錢〕)收入不必納稅的國際性組織的人,都是來自號稱最民主國度的精英,他們長期以來樂此不疲袋袋平安(bailiwick)而竟然不曾提出要進行「民主改革」的建議!既得利益者不會輕易改變現狀,古今中外舉世皆然。
上述種種事實,令中國更不願意自動自覺進行和平演變走上民主化道路;這種情勢大增香港泛民爭取在本港落實民主政制的難度,是不言而喻的。
三、
筆者認為,沙克最大的「盲點」或「誤區」,是看不到中國現行制度的缺失,因此在他的推論過程中沒考慮不安定、不明朗、混亂和錯誤政策造成的損耗。這即是說,他假設中國朝着成為世界強國的目標一帆風順地前進,這當然脫離現實;如果北京決策層認為沙克之言中聽而得過且過、過度自信甚且以為已找到一條比西方社會更有效更便捷的發展途徑或方程式,進而堅信共產黨永遠正確、可以持續執政,筆者擔心可能出現另一些類似大煉鋼、大躍進和文化大革命的悲劇。
從人口政策導致人口迅速老化上看,中國也許在未成為真正經濟強國前已是「衰老的大國」;此外,沙克認為西藏和新疆問題不嚴重,亦是過分樂觀的論斷,這兩個地區不但有宗教和種族這些十分棘手的千古難題,還因它們有豐富的天然資源而可能「賈禍」。新疆資源極豐,人所共知,對西藏則大部分論者均指其貧瘠缺乏礦產林木,他們忘記西藏有當前世界最珍貴的水資源,該區域多條大江大河源頭均在西藏,令它成為多種外國勢力覬覦的對象。還有,中國與近鄰就領土的紛爭未完未了,彼此的關係算不上和諧(與之友善的北韓和緬甸則為國際「過街老鼠」);即使被千枚導彈瞄準,台灣亦不會因經濟受惠於中國而向她投懷送抱(台灣土著反對既烈,美國亦不會自沉這艘中國門外的不沉母艦),中、台一統困阻重重,是一黨專政令人尤其是享有民主的人不肯與之合流的原因。換句話說,台灣不願在一國兩制的條件下回歸,令中國無法統一,是不行多黨制民主政體要付的代價。
這邊那邊的戰爭、這樣那樣的經濟失誤、環境污染造成的生態破壞以至貪官劣吏激發的民憤民變,在在都是中國取代西方成為世界強國的障礙!
面對這種蛻變,迷信西方崇拜西方的東方人要做好準備(起碼在思想上),自以為真理在我的西方人更要認真考慮未來的可能變化。儘管認同沙克這種觀點的人不會太多,而他達致此結論的推理過程有不少疏漏,然而他這點看法不無道理,因為中國不引進西方的經驗和理論,致力奉行自我發明「有中國特色」的經改社改的成功,足以說明西方人能、代表東方的中國人亦優為之。非常明顯,中國在經濟上的成功,肯定令她更堅信中國文化及現行與西方民主國家迥異的政經制度的正確性。因此,除非不久後會出現一場毀滅性的「東西方大衝突」(鹿死誰手是未知之數),不然,當中國在國際事務上舉足輕重、影響日益擴大時,西方文明的沒落已走上不歸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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