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7月8日星期三

葛霖 -- 上帝的銀行家 - Lionel Barber

2009年7月8日


譯自LUNCH WITH THE FT

版權所有:FINANCIAL TIMES

葛霖(Stephen Green)在這次午餐約會早到了三分鐘,但卻為自己遲到道歉。這名現年六十歲的滙控(005)執行主席個子頗高,說話輕柔,身穿深色西裝,為人彬彬有禮,幾乎到了過分的地步。我們坐在 Le Pont de la Tour 一張細小的餐桌前。這家餐廳位於倫敦泰晤士河畔,在貝理雅─白高敦經濟興旺期是倫敦銀行家喜愛的用餐地點。(葛霖本來喜歡另一家餐廳「流血的心」Bleeding Heart,但擔心餐廳名字會惹人取笑他。)陽台有些顧客正在享用午餐,但裏面卻空空如也,證明貝理雅─白高敦興旺期已經過去。

「我不會討論個別人士。」葛霖堅定地說。我輕輕挨後了身子。他由微笑變得侷促不安:「不不不,那是不公平的……不……就算是不再紀錄不公開這段談話也不行。」

葛霖拒絕發表評論,令人奇怪,原因有二。首先,他是聖公會的牧師,長久以來就對與錯作出深入的思考。第二,他寫過兩本書,討論全球化下道德與商業的問題。我提醒他,我們正是因為他第二本書籍《良好價值》(Good Value)出版而進行這次午餐約會的。

幸好,一名侍者在我們的小爭論繼續之前來到。我們研究餐牌後,葛霖點了醃鯖魚做前菜,主菜是烤鱈魚。我則點了西班牙涼菜湯和烤雞。為了找到共同點,我提議外加一道菠菜,兩人分享。然後,我把話題拉回到銀行家失敗了仍獲得獎勵的問題。

英倫銀行行長金格日前的傍晚於 Mansion House 發表了一篇措詞嚴厲的演說,訓斥銀行家沒有在全球金融危機中汲取教訓。他說,英倫銀行就像一個教堂,人們前來參加婚禮和葬禮,但大家都不理會講道內容。「對,我也有出席。」葛霖說,然後展開了一段兩分鐘的談話,談論金格處理銀行業系統危機的計劃。那很引人入勝,但並不完全對題。葛霖對銀行家在導致銀行倒閉後,收取豐厚報酬有什麼意見?

葛霖一邊喝着 Virgin Mary,一邊以盡量不帶偏見的態度作出應對。大家必需清楚花紅和退休福利的分別。然後,又再提到涉及薪酬的「市場扭曲」是所有行業都有的,不只是金融業。「言出必行」(my word is my bond)的時代已經過去,但人們不應該在內幕交易大行其道的時候,期待「紳士銀行家時代」的出現。最重要的是,「規則是永遠不足以令道德操守落實的」──這個話題會在這個九十分鐘的午餐約會中再出現。

我就報酬原則的問題迫問他。葛霖向我提到關於撒該(Zacchaeus)的《聖經》故事,撒該是個稅務官,把貪污得來的不義之財分給窮人。這又是一個巧妙的迴避舉動:古德溫的工作能力可能不好,但沒人說他有貪污。我們之後又幾次交鋒。葛霖就是不肯針對個人發表評論。是時候轉換話題了。

葛霖在 1998 年被任命為牧師,是倫敦一家教會的非受薪牧師。他在《良好價值》一書中大量引用《聖經》,但也引用了很多文學作品,特別是歌德的《浮士德》。葛霖在牛津大學攻讀德文──我也是,不過晚他幾年。葛霖後來轉修政治、哲學和經濟(PPE),原因是 PPE 比中古時期高地德語實用。我不禁懷念起昔日時光,於是要他背誦《浮士德》第一部的開場對白。

「Habe nun, ach! Philosophie, Juristerei und Medizin ... Durchaus studiert(我已經,唉,把哲學、法學和醫學都已徹學成絕)。」葛霖用着一口合格有餘的腔調說着。我加入,但他突然說出浮士德的驚人宣言:「Im Anfang war die Tat!(太初有為!)」。這個愛書的銀行家全情投入,眼睛發亮,長長的手臂伸到桌子的另一邊。這種對德國文化的熱情,在現代英國是很少見的。

個人責任 vs 市場要求

我知道我們仍需討論他著作裏的偉大主題──全球化的道德操守、個人責任和社會發展,但我首先問及葛霖攀上滙控頂峰的曲折歷程。滙控前身是香港上海滙豐銀行,現在是全球規模最大的金融機構之一。

葛霖大學畢業後,在一個酗酒治療中心工作(「是一個造訪牛津的牧師啟發我的」),然後到英國政府海外發展局(譯註:1997 年升格為國際發展部,負責國際人道援助事宜)展開公務員生涯。

「我最遠就只是到過巴黎。」他回憶道。在灰心喪氣下,他取得 Harkness 獎學金到美國,在麻省理工完成了一個碩士課程。1977 年,他加入管理顧問公司麥肯錫工作,直到1982年,他 34 歲的時候,被獵頭公司看中,獲邀到香港加盟滙豐,從此一直留在該銀行。

我們的侍者帶來了西班牙涼菜湯和醃鯖魚,以及麵包籃。我邊吃着麵包,邊問葛霖在香港有哪些難忘時刻。他說是建立新商業系統,然後有點煩躁地說,他聽起來像那些沉迷某種癖好的男人(anorak)。

1992 年,即滙控收購英國米特蘭銀行的一年,葛霖和妻子及兩個女兒回到英國。他於 1996 年出版第一本書,內容是如何在侍奉上帝和侍奉財富貪婪之神之間取得平衡。這對葛霖來說是個真正的難題,尤其在全球金融危機爆發後。

《良好價值》是在個人責任與市場要求之間掙扎,背景是更廣大的經濟及歷史環境。葛霖的野心是為全球化說項,說服人們同意全球化是無可避免的進步力量。

「讓我們來看正面的影響:人類文化的互相融合及互相豐富;把經濟發展帶到世界每個角落;提高生產力……而且近年全球化成功令數億人脫貧,特別是在中國和印度。這些效益都是具體的,精神上和文化上都受惠。」

那負面的呢?「市場系統一直有與生俱來不穩定的地方。」葛霖說。他所指的是金融泡沫,從十七世紀的鬱金香狂熱(Tulip Mania,譯註:指荷蘭鬱金香價格被炒得極高,最終大跌,被視為全球首個經濟泡沫之一),到二十一世紀由次按引發的金融危機。「這是一隻我們希望可以駕馭的老虎。」葛霖表示,其他負面影響包括社會邊緣化及氣候變化。見葛霖說得起勁,我便放棄提醒他,滙控在 2002 年收購了美國的 Household Bank,因而災難性地陷入次按泥沼中。

到這個時候,葛霖已經幹掉了鱈魚,而我的烤雞出奇地多汁。現在是時候探討他對社會發展的樂觀看法,特別是英國。他揚言英國的種族主義、階級主義和性別歧視已經不如六十年前那麼嚴重。「我不知道可以怎樣作出量度,而這些問題都不是已經消失不見,不過這個國家近八成人都認為自己是中產。我對此感到懷疑。」

葛霖關注道德責任和社會發展,由來已久,正如他很久便非常欣賞不太出名的耶穌會牧師、古生物學家兼哲學家德日進(Pierre Teilhard de Chardin,譯註:法國人,生於十九世紀末,曾多次來華傳教,上世紀初有份參與周口店北京猿人發掘工作)。他的主要作品《人類現象》(The Phenomenon of Man)在他離世後(1955年)出版。

德日進對宗教界人士來說,可能是類似弗里德曼(Thomas Friedman)的存在。弗里德曼是《紐約時報》的專欄作家,也是推動全球化的暢銷作品《世界是平的》(The World is Flat)的作者。德日進認為地球是個球體,無論是字面上或比喻上。葛霖在他的書中引用了德日進的看法,指人類的進化分兩個階段。第一個是人類擴展到全球,無論是數量上還是精神上。第二,在二十世紀,這個星球愈來愈多地方有人居住後,這造就了集體回憶。因此,全球化是比經濟、商業及政治更深層的東西。葛霖告訴我:「那是人類精神的演變。」

向市場原教旨主義說不

葛霖以平和的聲調說話,但內裏也懷着一定的信念。他對自己的事出奇地誠實,例如他坦言他的書是在前《金融時報》記者阿迪斯(Richard Addis)協助下完成的。阿迪斯曾是聖公會見習修士。兩人交換了大量草稿,通常是在周末。

更令人驚訝的是,他如何處理書中的第二個大主題:他在人類內心和外在世界發現的「普遍存在的道德含糊性」(pervasive moral ambiguity)。例如,在作品的結尾有一段嚴苛的自我審視。葛霖談到自己造訪歌德創作《浮士德》時所住的魏瑪市,那兒很接近惡名昭彰的布痕瓦爾德(Buchenwald)納粹集中營。

「我們告訴自己,不能把人類皮膚想像成皮革,但我可能發現,自己在日常中會遇到類似的情況。」他寫道。「我可以看見自己已經看不見最終目標、動機和價值──完全沉浸在規則 a 或 b 是否適用於狀況 x 這問題的辯論,而我其實已經不再知道x到底代表了什麼。」

葛霖的告白表面上的確令人吃驚,但正如他在書中說的,有人可以肯定自己會有對抗暴政和獨裁的道德勇氣嗎?

把對話帶回現在,我說這和當代資本主義的相似點很明顯。太多銀行家只遵從法例上的文字,而不是法例的精神。因此,我在想,像很多歐洲人般把注重個人利益的「盎格魯-撒克遜資本主義」(Anglo-Saxon capitalism),以及強調集體利益的「加爾文派資本主義」(Calvinist capitalism)劃清界線,這是否公平?

「我是歐洲人。」葛霖帶着熱誠地說。「你也是。」他認為英國人是歐洲人,而作為親歐派,他相信不應該劃清界線。我並不贊同,但仍想知道葛霖是否相信不同資本主義模式的先天性優越之處,特別是「盎格魯-撒克遜資本主義」對股東價值的強調。他說:「股東價值不能——也不應該——被提升到凌駕其他一切的地步。這是產品及服務供應的副產品。當副產品變成最終目標,我們就是扭曲了整個市場。市場是必需的,但不是全部。因此應該向市場原教旨主義說『不』。」

這是個對股東價值稍微不同於一般的看法,但他大力強調自己的觀點──而當他這樣做時,雙臂的動作打翻了水杯,弄得我的手提電腦都是水。他苦着臉:「這應該會刊出來吧。」他說道,半懇求地。「一定會。」我一邊回答,一邊用白色餐紙抹掉那些水。

我們的侍者拿了更多餐紙來。我們跳過甜品,點了香草茶。我問葛霖現在讀什麼書,他說是特爾肯普(Uwe Tellkamp)去年的得獎小說《塔》(Der Turm),該書背景是前東德的末年。他非常喜歡這篇近一千頁的史詩式作品。

這又把葛霖帶回德國歷史及文化的「高度和深度」──並曝露了他驚人的野心。葛霖的夢想是撰寫一部歷史,記述德國文化及歷史的發展:由亨利四世(譯註:神聖羅馬帝國十一世紀末至十二世紀初的皇帝)從斯派爾(Speyer,德國西南部城市)步行到卡諾薩城堡(Canossa,意大利北部),尋求推翻被逐出教會的決定的經歷;一直到馬丁路德的宗教改革、三十年戰爭(譯註:十七世紀初涉及大部分歐洲列強的戰爭,大部分戰場在德國),德國統一,納粹主義,到最終東西德再統一,在統合的歐洲中重新獲得其地位。

一顆正在流血的心

到這裏已經有足夠資料再寫一期午餐約會文章了,更不用說是另一本書。我們一定要走了,儘管香草茶尚未上桌。當我們離開時,我心想:身為上帝的銀行家,葛霖可能有一顆正在流血的心(bleeding heart),但他肯定也有一個鑲了鋼鐵的靈魂。

《良好價值:對金錢、道德和不穩定世界的反思》(Good Value: Reflections on Money, Morality and an Uncertain World)。

我們這次聚會時間來得再好不過,因為可以在倫敦塔影子下進行美食聚會。數小時前,前蘇格蘭皇家銀行(RBS)行政總裁古德溫屈服於外界壓力,決定放棄總值 1660 萬英鎊退休金的三分之一。這件事無可避免地被我用來打開話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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