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3月13日星期四

AI真正風險:人類捨棄判斷力 - 徐立言

2025年3月13日 - 信報

在科技史的長河中,每一次效率革命都伴隨着一場預言中的災難。十八世紀時紡織工人懼怕機械織布機會摧毀他們的生計,結果高級時裝業至今仍然依賴手工藝。二十世紀時科技專家曾憧憬資訊透明將帶來市場理性,結果2008年爆發的金融危機證明,人類的愚蠢比數據算力更具韌性。如今,我們又一次置身歷史拐點,人工智能(AI)掀起的效率狂潮勢不可擋,這不僅是技術變革,更是估值泡沫與長期價值的終極考驗──我們是否在追逐下一個互聯網泡沫?這一次,真的會不一樣嗎?

科技進步 但技能退化

微軟行政總裁納德拉(Satya Nadella)在最近一次訪談中強調,AI是一場算力資源的競賽,誰能提供更多算力,誰就能贏得市場份額。不過,這場「算力軍備競賽」讓大多數人忽略了一個根本性的問題──我們是否正為了短期效率,而犧牲長期韌性?

歷史經驗告訴我們,科技的進步通常以技能退化為代價。GPS讓人記不住路線,GPT或許正讓投資者忘了獨立分析財報的能力。普遍人的決策速度提高了,但判斷力是否同步提升?

遺憾的是,現實似乎並不樂觀。AI生成內容的爆炸式增長,導致網絡上的資訊環境充斥着「低質量的垃圾」(low-quality sludge),這些內容貌似合理,行文流暢,卻經不起推敲。這或許解釋了為何互聯網正逐漸變成一座由AI生成內容互相回收利用的巨大回音室,最終導致深度思考的消亡,而非知識的繁榮。

AI支持者宣稱它將帶來可預測的世界,這與上世紀九十年代的網絡烏托邦論如出一轍。然而,2023年AI概念股因社交平台X熱議而暴漲,多少投資決策真正基於基本面,而非情緒化追逐?歷史上,每當人類獲得更快、更廣泛的資訊傳播工具時,市場波動不減反增。例如電報誕生後,投機活動變得更加瘋狂;高頻交易出現後,市場閃崩變得更加頻繁,AI則讓錯誤決策更快發生──數據洪流從未讓市場更理性,只讓人性弱點更顯著。

最好的決策從來不是純粹的數據分析,而是人類直覺與邏輯的結合。換句話說,即便AI能夠讀懂CFO在財報會議上的每一個停頓,它仍然無法取代一位投資人親自走訪公司、與管理層面對面交流所獲得的「感覺」。在這個AI生成的資訊充斥的時代,真正稀缺的資源不再是數據,而是判斷力。

效率並不創造長久價值

個人相信,這場AI革命的最大問題或許並不在於技術本身,而是在於我們如何使用它。研究世界上最長壽的企業會發現,那些存活了幾個世紀的機構,從未將「效率」視為唯一的成功因素。

日本的通圓茶屋(Tsuen Tea)是世界上最古老的茶館,至今已經營逾850年,見證了無數科技進步,但它從未被「更快、更便宜」的茶葉生產模式取代,因為它提供的不僅僅是茶,而是一種儀式、一種文化、一種無法量化的體驗。同樣地,擁有400年歷史的蕭特知音公司(Avedis Zildjian Company),至今仍然依賴代代相傳的手工技術,而不是純粹的機械化生產銅鈸。

這些企業的長壽絕非偶然,其價值植根於「品味」──一種AI難以模仿的能力。簡而言之,「品味」就是在數據尚未證明時,依然能夠辨識價值的能力。如果AI讓所有人的決策都變得一致,那麼唯一的競爭優勢將來自於那些能夠「違反AI建議」並堅持獨立判斷的人。

這場技術變革的終點或許並不是一場AI取代人類的「奇點時刻」,而是人類選擇自願放棄判斷力的「自我降維時刻」。假如量化基金把AI奉為圭臬,但當模型因數據偏差失靈,基金經理是否仍有逆勢而行的能力?

納德拉也強調,在企業環境中,AI絕對不會是一場「贏者通吃」的遊戲,因為企業客戶總是希望有多個供應商來降低風險。惟這個「多樣性」的邏輯,是否也該應用於我們自身?當企業領導者開始依賴AI來制定戰略,當投資者依賴AI來做決策,當創作者依賴AI來產出內容,我們是否正在用「更快的選擇」來替換「更好的選擇」?

在這個AI無處不在的時代,我們真正需要的,或許並不是更多的算力,而是更多的獨立思考能力。因為算力可以被租賃,判斷力卻無法被外包。

終極悖論 保留拒絕的自由

這場AI革命,從某種角度來看,是一場大型的社會實驗。人們正在用無限的訊息流換取更快的決策,但如果歷史能帶來任何啟示,那就是:「效率不代表智慧,數據不意味真相,速度不等於進步。」

AI可能會讓我們的世界變得更快、更便宜、更精確,然而它無法回答這個問題:人類是否正在失去那些真正讓人們變得聰明、靈活、有判斷力的能力?在這場技術賽跑中,真正值得關注的,或許不是AI的能力有多強,而是人們是否仍然保留着拒絕它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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