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1月4日星期六

父女的糾纏,山窮水盡非無路 - 李維榕

2025年1月4日 - 信報

轉介的醫生說:這十七歲的女孩患上厭食症,無法正常上學。說起她的病,孩子一口氣就咬定與父母有關。父母已經離婚多年,是女孩把父親趕走的。她認為父親過於強勢,母親難以抵擋,因此挺身而出,為母親出氣。

父親真的很健談,引經據典的,說的都是大義凜然的話。他描述為人父親的苦惱:「這是一個非常痛苦的過程,充滿恐懼。孩子長大了,不全是親情,也不完全是包容,父母必須知道平衡陰陽之道,在同一屋簷下,才能有所作為……」

我聽得糊塗,他們不是已經離婚了嗎?是否打算復婚?而每當父親長篇大論的時候,母親很少回應,反而是母女竊竊細語,由得他獨白,完全不把他放在眼內。

父親並非沒有察覺到這一點,只是母女聯盟,無論你有多大本領,都必處下風,說得多有道理也沒有用。他恨癢癢地說:「在她們心中,我就是個壞人!」

果真如此,就應該爭取母親的合作。但是像很多感同身受的父親,這父親也是堅信問題全在母親,所以不停地指摘母親的不是。他沒有看到,他愈指摘母親,女兒就愈與他對抗。父親繼續:「我們爭論最多的,就是慈母嚴父這話題,你總是對女兒千依百順,把她變成什麼都是她說了才算……」母親忍不住答一句:「再嚴就找死啦!」

原來女兒除了厭食、暴食,還有自殘和自殺的傾向。父親又說:「你覺得冤,我更冤,她也冤!這是大人的問題,不是孩子問題。」我正想,他能夠這樣說實在太好了,這表示他也明白孩子的問題與父母有關。但是孩子卻一點也不領情,不斷地反駁他。他聽不下去了,突然站起來說:「病人又不是我,我為什麼要坐在這裏被傷害?」他站起來就走了。

知父莫若女

我也嚇了一跳,正想讓女兒把他找回來。還沒有開口,女兒就說:「千萬別叫我去找他!」她又說:「他的包包仍在這裏,一會兒就會回來!」反而是那叫他「滾」的母親,十分焦急地想親自出去找他。她說:「我們在家都是小心說話,免得惹他生氣!」

果然,知父莫若女,父親不久就回來,他坐下訕訕地說:「你說我對女兒不夠好,是誰陪她一起上學的?她學舞蹈,我給她按腳;她去跑步,我有糖尿病,也陪她一起跑……」他愈說愈激動,然後絕望地總結:「現在說什麼都聽不下去,也就算了。」

女兒說:「這些話都聽過無數次了,我並不同意!」問:「不同意什麼? 」答:「什麼都不同意!」這才發覺,女兒並非不聽父親的話。相反地,他說的每一句話,她都聽入肺腑,整個神經系統都作出反應,一句話也不肯放鬆。這種對話,當然充滿火藥味,簡直一發不可收拾。

父親聽到女兒怎樣分析他的每一句話,立即又發作,他說:「我已經離開四年,沒想你到現在還是這樣針對我,那我為何還要留在這裏?明天就離開這個城市,不再回來,一了百了!」他轉身又跑掉。本來說得很好的,女兒也開始情緒高漲,直接把氣發在我身上。她埋怨這次見面毫無意義,盯着我說:「對不起,我令你失望,但是沒用就是沒用!」我卻想,原來她對父親並非表面上的無情,聽到父親要放棄,她也會傷心的。好在這時候,父親又回來了。我故意不理會他們,把注意力放在母親身上。

沉默才最強大

三人當中,母親比誰都安定,不像父女之間一觸即發。我問她:「我看你的話不多,但是說起話來,比誰都有力,為什麼女兒認為你需要她來保護?」原來為了應付父親的絮絮不休,母親去練佛修行,怪不得她說話清晰,毫不嘮叨。我解釋:「很多人靠說話表達,其實沉默才是最強大的聲音,沒聽過silence is deafening 這句話嗎?」我想讓他們明白,母親並非真的那麼弱,父親也不一定那麼強,從而改變他們對問題的確定性。

這次父親沒有反駁,反而替我們提供各種中文翻譯:沉默是震耳欲聾的!也許是他開始明白我並非針對他,也許他想為自己壞人的標籤平反。他開始參與我們的談話。

其實我從來都沒有當他是壞人。對我來說,他只是一個很愛女兒的父親,卻莫名奇妙地成了自己家庭的局外人,最後弄到離婚。他是那樣的不甘心,女兒也是一樣,分明與父親關係密切,卻不停的彼此攻擊,難分難解。我們知道母女關係千絲萬縷,原來父女關係更是撲朔迷離,有的像是前世情人,有的卻像今世寃家。而母親的沉默,與父女的吵鬧,成為正比。

父親不知什麼時候又跑掉了,這次我沒有打算把他找回來,沒想他自己又回來了。他很委屈地說:「你知道我是怎樣離家的嗎?我是被女兒打走的,眼鏡也被打碎了……」

女兒叫他「閉嘴!」而這次她不再繼續糾纏,反而幽幽地說:「我不想再理他們的事了,我只想成功通過高考。」我說:「那麽你就要戴上耳機,讓自己聽不到父母的聲音。又要戴上眼罩,像賽馬一樣,認清高考為目標,不受任何干擾……」

臨別,她在反饋表之上,畫了一隻戴上眼罩和耳塞的賽馬。原來山窮水盡不一定沒有路,我這才感到有點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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