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5月21日星期二

陳寅恪談「新儒學」 - 占飛

2024年5月21日 - 信報

馮友蘭《中國哲學史》上下兩冊,於1931和1934年申請由清華大學出版,列入清華叢書。

為了保證叢書的質素,先要得到清華大學出版委員會數名審查員通過,才可以推出。錢穆的《先秦諸子繫年》,就因為審查員未能意見一致,而無法出版。

兩冊《中國哲學史》陳寅恪均有份審查,並撰寫報告,終通過出版。兩篇審查報告,總共只有3000多字,卻精簡地表達了陳寅恪為學的宗旨,以及他概述中國哲學思想的演變歷程。

在上冊的審查報告中,陳寅恪寫道:「對於古人之學說,應具了解之同情,方可下筆。」所謂「了解之同情」,就是先要清楚古人著書的背景、為何著書立說。這說的容易,做卻艱難,時代久遠,資料殘缺,要憑「殘餘斷片」推斷古人用心,「必神遊冥想,與立說之古人,處於同一境界,而對於其持論所以不得不如是之苦心孤詣,表一種之同情,始能批評其學說之是非得失,而無隔閡膚廓之論。」如此方可說是「真了解」,不然則流於穿鑿附會了!

陳寅恪認為,古人的史論,「無異於今日新聞紙之社論時評」。讀古人的史論,重點不在於古人見解,而是藉此了解當時政治和社會環境:「故蘇子瞻之史論,北宋之政論也;胡致堂之史論,南宋之政論也;王船山之史論,明末之政論也。今日取諸人論史之文,與舊史互證,當日政治社會情勢,益可藉此增加了解。」

佛教影響

在下冊的審查報告中,陳寅恪借佛教一句話:「佛為一大事因緣出現於世。」抒發個人見解。中國儒、釋、道三家思想,「只為一大事因緣,即新儒學之產生,及其傳衍而已。」至今,國人論中國文化,多只專注於儒家。儒家無疑是主流,但釋、道兩家對中國人的生活態度、品味都影響甚深。陳寅恪寫道:「南北朝時,即有儒釋道三教之目……至李唐之世,遂成固定之制度。如國家有慶典,則召集三教之學士,講論於殿廷,是其一例。」若只講儒家而忽視釋、道,可能有瞎子摸象之誤。

陳寅恪說的「新儒學」,指兩宋的道學、理學和心學。宋儒雖然辟佛,但其學說受佛教影響已深入骨髓,無法甩掉,「凡新儒家之學說,似無不有道教或與道教有關之佛教為之先導。」反之,「六朝士大夫號稱曠達,而夷考其實,往往篤孝義之行,嚴家諱之禁,此皆儒家之教訓。」信奉道家的士大夫,在日常生活依然盡孝,不違仁義,避祖先之諱。事實上,佛教傳入中國後,已被吸收改造為中國佛教之天台宗、華嚴宗及禪宗,與原始佛教相距頗遠。現今國人講的佛學,大多是中國高僧的學說,弘揚的是中國佛教。

中國佛教受道教影響甚深,陳寅恪云:「如天台宗者,佛教宗派中道教意義最富之一宗也。」可惜,「蓋道藏之秘笈,迄今無專治之人,而晉、南北朝、隋、唐、五代數百年間,道教變遷傳衍之始末,及其與儒佛二家互相關係之事實,尚有待於研究。」這是學術上一大缺陷。

民族地位

何以儒家成為中國文化主流?皆因釋、道兩家都主張「出世」,只涉及個人「救贖」,沒制度建設。陳寅恪認為:論思想的深度,儒家「有不如佛道二教者」;但二千年來,華夏民族的「制度、法律、公私生活」卻受儒家影響甚巨。陳寅恪未免太輕描淡寫,說給儒家主宰亦不為過。現今,儒家的法律和制度已式微、被取代,但儒家思想在「公私生活」及道德的影響猶在。近日,某KOL因私德惡劣而遭網民抨擊,足為例證。

陳寅恪看重「新儒學」,皆因宋學盡量吸收釋、道的思想,「然仍不忘其本來民族之地位。」他期望,中國往後「有所創獲者,必須一方面吸收輸入外來之學說,一方面不忘本來民族之地位。」這是陳寅恪一貫態度,亦是「二千年吾民族與他民族思想接觸史之所昭示者也。」

他批評馮友蘭「取西洋哲學觀念,以闡明紫陽(朱熹)之學,宜其成系統而多新解。」

一個「宜」字,陳寅恪暗指馮友蘭未能做到「成系統而多新解」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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