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9月26日星期二

自由經濟的偏見與反思 - 李道

2023年9月26日 - 信報

香港首次失落全球最自由經濟體寶座,在加拿大智庫菲沙研究所的這個排行榜裏屈居第二,以0.01分之微敗予宿敵新加坡。香港自由彷彿一落千丈,究竟意味什麼?

這份報告,至少有兩大偏見值得討論。

自由至善?

先談關於自由的偏見,以至癡迷。

年年考第一,不獨是怪獸家長對孩子的要求,也是全體市民對香港的恒常要求,故任何排名滑落,均會引起廣泛關注。惟再想深一層,諸如競爭力排名、金融中心排名等,若然表現落於人後,誠應大力加以鞭策;不過,市場自由度不再稱冠,又是否一件百分百的壞事?

最近虛擬資產市場又再「幣弊斃」,再次提醒我們自由與約束的平衡不能顧此失彼。今次事件的關鍵性矛盾,乃在標榜「去中心化」以至不受監管,純粹服膺自由市場法則的市場,結果卻因「冇王管」而出大事,不少投資者可能血本無歸,同時政府亦被究責監管不力。究竟,監管是否萬惡?自由是否至善?對於虛擬資產,國際共識跟香港類同,在接連釀出風波後,答案始終是加強監管,否則投資便沒保障,信心不足的話,市場亦難持續發展。

菲沙研究所的自由度排行,其實也沒完全否定監管的作用。在五個評估大項中,「監管」便佔了一席,另外還包括「法律制度和產權」。饒是如此,報告始終重視自由多於監管,查上述兩個分項中,基本是約束愈小就評分愈高。針對「監管」,是量度監管如何限制市場准入,及干預參與信貸、勞動力、產品的自願性交換自由。至於「法律制度和產權」,亦集中在司法制度對經濟自由的重要性,法治、產權保障、獨立和客觀的司法機關、公正和有效的執法等皆為重要元素。的確,自由與約束需要平衡,不能只談約束不談自由,但相關中庸點誠不宜直取中間,而應稍稍側重自由一方,否則就會過分僵化失去活力。報告所談約束,也僅強調最基本的層面,正確地沒有過分偏頗自由;惟實際評分之時,則不見得言行一致,這在本文後面的另一偏見部分詳談。

事實上,報告不僅對自由與監管存有偏見,也對自由經濟模式過度趨之若鶩,這在今日尤其顯得不合時宜。報告強調,除星港外的頭十名最自由經濟體,依次分別是瑞士、紐西蘭、美國、愛爾蘭、丹麥、澳洲、英國、加拿大,全屬發達經濟體,還羅列了多個統計圖表,反覆引證經濟愈自由的地方,由人均GDP、本地貧窮人口收入,到預期壽命、嬰兒死亡率、社會發展、快樂指數等等,一律表現愈好。問題是,當中存在的是因果關係(causation),包括是必然的因果關係?抑或兩者僅屬相關(correlation),甚至是歷史遺留下來結果?類似爭議亦早見諸民主方面:究竟是民主促成富庶,抑或是民主地方本來富庶?譬如不少落後地區,實行民主便不見得帶來富庶。

不論是過去不短時間,經濟發展如日中天的中國,還是最近的耀眼新星,近來GDP增幅更勝中國的印度,前者的經濟自由度排名低至111位,後者亦僅屬於中下游的87位,另外排90位的巴西、排106位的越南,試問自由度又是否與發展速度掛鈎呢?弔詭的是,以美國為首的所謂自由陣營,政府對經濟的參與及干預亦愈來愈高,既紛紛制定產業政策,還直接出資扶持指定產業,而去全球化更是反自由化的一大體現;倘仍停留在市場愈自由則經濟愈好的舊思維,實是活在另一平行時空,又或是跟時代完全脫節。

類似的經濟自由排名,當然仍有一定保留價值,包括審視是否太過自由或約束過度,不過就無必要堅持年年考第一「缺一不可」。其實,基於報告的第二個偏見,某程度尚可對此一笑置之,認真便錯了。

美國自由?

在「新冷戰」愈演愈烈之際,必須常備批判思維和獨立思維,以及比較思維。不能誤以為西方陣營的報告或報道是絕對的公道客觀。實際上存在着律己寬、待人嚴的偏見,以至惡意抹黑的雙重標準。

事實上,倘不全面爬梳報告,就難以發現一些離奇狀況。譬如,追溯過去近十年的報告,在「經濟自由度評級摘要」的章節裏,行文都是言簡意賅,先交代香港和新加坡續居頭一二位及其餘十大,之後就是其餘主要經濟體的位置,最後是榜末十位誰屬,風格一直沒變,描述字眼亦無大異,亦無篇幅點評個別地方,以至綜論國際大勢。但自2020年開始,報告則煞有介事地多添整整一段,專門去談香港自2019年的政治風波後,經濟自由度存在下滑壓力,所佔篇幅且異常地多,涉逾200字,遠多於前述交代排名的140字左右;這段額外描述,還持續了3年之久,當中風格及字眼俱分別不大,從趨勢看似乎會永續下去。難道是報告及作者們對香港特別有「愛」,所以如斯關心香港的經濟自由狀況?

再進一步細察,還可發現這個以加拿大智庫名義發表的報告,裏面的三位主要作者原來皆來自美國的大學。究竟摘要內容的變化,跟報告的美國背景存在因果關係還是關聯關係?答案只有他們知道。

比較報告衡量美國經濟自由度時,對此被評排名第五的自由經濟體更見偏頗。先拿一些相對客觀的評分細項來談。在「政府規模」的分項裏,這個以自由掛帥的報告,理所當然傾向「小政府,大市場」,所以政府角色愈低,評分就愈高。當中,對於「政府消費」,報告明言「政府開支所佔比例愈大,評分愈低」:眾所周知,香港政府的開支一直維持在GDP的兩成左右,根據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的數據、以報告針對的2021年為準,疫下香港的政府開支相當於GDP的23.7%,相反向來「大政府」的法國則約59%,故前者被評7分,後者被評約2.5分;然而,美國該年政府消費相當於GDP的45%,卻獲評6.64分,至於比率相若的英國(約45%)和加拿大(約46%),評分則分別是3.82和3.39,結果堪稱莫名其妙。另一個「政府投資」分項,報告也表示「政府所佔整體投資的比重愈多,評分愈低」:根據經濟合作暨發展組織(OECD)的資料,日本該年的政府投資比重約10%,得分為8.3,而比重約6%的德國則獲10分滿分;至於美國,比重為兩者中間的7%,但卻有9.86評分之高,同樣令人摸不着頭腦。凡此種種,報告有沒有政治化成份呢?

「新冷戰」下美國大增貿易及投資壁壘,非始於現時的拜登政府,而可追溯到幾年前的特朗普時代,故在美國的經濟自由度下降,包括不能使用華為產品等,理應在這份最新報告有所反映;然而,報告似乎對上述舉措置若罔聞,沒動搖美國的經濟自由評價。譬如「自由國際貿易」的評分,2021年的美國獲評8.07分,跟2010年的8.14分幾無分別;其中,「關稅」和「監管性的貿易壁壘」兩項,前者同期僅微跌不足0.2分至8.26分,後者更是不跌反增0.67分至8.4分。

這跟報告的自由準則是否背道而馳?還是說,針對中國,以至俄羅斯等個別地方的措施,可以忽略不計,又或因「合理合情」而可以忽略?伊朗對美國的貿易和投資比例不高,實質影響確然不大,但中國於2021年仍是美國第二大貿易夥伴(剛遭歐盟取代),何況不是說既定貿易夥伴的自由遭約束才應納入考慮,未進入市場的貿易和投資因為監管問題而望門興嘆,也是一種違反自由市場的體現。隨着「新冷戰」愈演愈烈,美國對中國的貿易及投資打壓與日俱長,例如不准投資高科技領域、不准購買高科技產品等,相關因素又會不會在往後的自由報告裏充分反映?

其實,在「監管」的分項裏,由勞工市場的監管,到自由競爭等層面,西方均朝着自由的反方向前進。譬如美國政府出招兼出資,引誘高科技企業前來設廠,且莫論這是又一個政府加強參與的做法了,最新消息指富士康在當地遇上招聘難題,要輸入台灣勞工卻遇工會反對,敢問類似實際情況會否損害勞工市場的自由度?而反壟斷法的持續收緊,美國司法部正在研究或已提控多間科網巨擘濫用市場地位,歐洲的反壟斷大棒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凡此種種又會否令自由與監管之間此消彼長?正在密羅緊鼓籌備之中的全球AI安全峰會,更是打正旗號要加強監管。

自由與約束的中庸

說到底,絕對或過度的自由不成,絕對或過度的約束亦然。監管宜停留在最低限度的必要層面,自由到底是維持市場動力的關鍵要素。回望香港,一方面,由駱駝漆大廈的經營,到夜市市集及其他市集等,都宜盡量爭取拆牆鬆綁,例如只要確保安全基礎便成;消防處不再嚴限市集明火煮食要求,只需設置滅火筒、滅火氈之類便成,正是一個自由與約束間的適當調整及正確決定。惟另一方面,放寬監管多多少少意味風險增加,各界對此好應有所認知,不能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又要馬兒好,又要馬兒不吃草;無論機率多低,駱駝漆大廈或市集始終有可能發生火災,但大家既然有了放寬監管的共識,屆時就不宜掉轉槍頭打倒昨日的我。

筆者一直強調,香港是個安全系數極高的地方,一大原因是「由下而上」倒逼所致。再以虛幣監管為例,如果當初監管機構為了保障投資者而嚴格規限,市場又會不會有聲音批評有礙金融創新、有損投資自由?坊間又會不會拿美國做法,來批評香港保守落伍、不思進取?有謂learn the hard way,跌過才知痛,收緊監管往往要待出事之後的民情配合;如此的話,賊過興兵又豈不是順理成章的結果?西方價值觀到底有別東方,由看待金融創新到新冠疫情,思想傾向於自由主義、個人主義以至叢林法則,均較多認同自由選擇下風險應由自己承擔;像Parkour(飛躍道)到其他極限運動不易在香港流行,正因這裏的第一想法是考慮安全,彼岸的第一想法則是我有我自由。

自由經濟排名失落第一,是否那麼重要、報告是否公允?不是別人訂下標準,我們就要年年考第一。假如有個性開放自由指數,當西方逐漸推崇Polygamy即多配偶制時,我們是否又要爭取考第一呢?放寬安樂死或墮胎之類,都可自由化,但最「自由」卻未必跟最「好」掛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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