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9月21日 - 信報
我在同一天看了兩對夫婦,一對結婚三十六年:永梅和達文;一對結婚四年:安妮和大衛。永梅和達文剛剛做了祖父母,從美國探孫回來,本來十分興奮,他們一早就把孫兒的照片電郵給我;但是兩人除非不對話,一對話就會把最好的事情都變成彼此怨懟的藉口。
永梅是不斷的數落丈夫,達文是一面的不服氣,每一宗事都有各自不同的版本。達文說,他們已經操勞了大半生,現在是享福的時候,最希望的就是與老妻執子之手。永梅卻說,他是說一套做一套,一直以來都沒有盡丈夫的責任。
我問達文究竟永梅在生他什麼氣,他也說不清楚,只猜說也許是十多年前曾經要求妻子節省開支,妻子不明白他的苦心所至。永梅聽了立刻提出反對,她說:「你就是不明白,我並非不肯節省開支,我最生氣的就是你要我節省,自己卻繼續花天酒地……」兩人又再各持己見。
永梅是愈說愈生氣,一口氣投訴各種前因後果,連這次探孫,也因為時間安排的分歧而吵個不休。達文卻是愈說愈無聲,像個受委屈的孩子,一面苦惱。這種溝通形式,不但沒有解決問題,反而會把夫婦間的死結,打得更死。這種溝通形式,也是近代夫婦常見的互動模式。
表面看來是公有公理,婆有婆理,實際上是很多男人都無法面對妻子的情緒高漲,總是以大道理回應,女的愈聽愈不受用,男的就更是溜之則吉;但是並不等於心中沒有氣,覺得被逼上牆角時,就會惡言相對,妻子當然更是受不了。這種惡性循環,長久以來,不知不覺就把夫妻定了型。都說是對方的個性問題,其實這大部分是互相造成的僵局。
不想再失敗
安妮和大衛才結婚四年,但是他們製造的僵局也開始成形。大衛說,這是他的第二度婚姻,他不想再失敗。但是自己工作繁忙,下班回家只想好好休息,妻子卻總是以家事煩他。本來男主外,女主內,各人有各人的本份,但是妻子過於情緒化,一不留神便說錯話,後果弄得更糟。
安妮被診斷患了憂鬱症,她說自己與父母關係疏離,自少便渴望創立一個有人關心自己的家庭,沒想婚後丈夫完全不能支持自己,生病了,自己找醫生,懷孕了,自己去打點,心中不痛快,反而挨他怪責。她說着說着,就哭起來。
大衛也曾嘗試安慰她,告訴她說,夫妻相遇是一種緣分,但是不知道他還說了些什麼,因為安妮只聽到他說,與她結婚是基於緣分,其實並不真的愛她,因此傷心欲絕。與達文一樣,大衛處理妻子的方式,就是不斷解釋自己的觀點,希望對方做個聽話的小女人,不要耍性子。
很多研究兩性關係的學者都指出,女性長期地被家庭及大文化訓練做賢妻良母,只許溫婉柔和,一旦怒火燃燒,就會被認定是情緒失控,無人敢接近。丈夫的逃避,最會讓女人發作,而女人的發作,又最會讓男人跑掉。
溝通溝不通
大衛十分苦惱,看來比妻子還要憂鬱。他說:「我本來就不喜歡說話,最怕妻子鬧情緒,我說什麼都錯,更是無話可說了。」他問:「有書可看嗎? 很多書都叫我們要溝通,問題就是溝不通呀!」
這是一個有趣的現象,永梅和安妮,一個罵一個怨,其實都是希望丈夫了解自己心中的苦澀。這些苦無對策的丈夫,只要忍得住氣,細心聆聽,好好安撫,妻子即使口硬,心中都會受用。但是知易行難;妻子要是滿腔怨氣,丈夫又怎能對你體貼;丈夫對妻子冷漠,妻子又怎能給你好面色看?
雞先、蛋先,誰也說不準,但是矛盾並非來自單方,必要有一方首先衝破這種惡性循環。我對大衛說:「既然你認為安妮誤解你那緣分之說,你可否捉着她的手,好好地對她說,老婆,別生氣了,我真的很愛你!」
他還沒有行動,安妮已經搶着潑冷水,說:「我已經不再相信他!」大衛遲疑了一回,終於面向妻子,拉着她的手,說:「對不起,讓你那麼傷心,我其實很愛你!」他隨着把安妮緊緊抱着,安妮終於靠在他胸口哭了好一會,像小貓一樣順服。
大衛抱着妻子,突然轉個頭來問我:「接着要做什麼?」我說:「接着就謝天謝地,還好結婚才四年,僵局還有解決的餘地,如果再過三十年,怨氣沖天,到時要化解就更難了!」
像永梅那樣,她對達文的忿恨,經過多年訓練,已經達到爐火純青,對別人總是和顏悅色,一說到達文,就是一連串的奚落和攻擊。她並非不知道自己對丈夫的態度過於負面,只是成為習慣,而且她深信自己有足夠理由責怪丈夫。
她恨癢癢地說:「我本來是個快樂無憂的少女,是他把我變成現在這個彆扭模樣的。」
我問他們:「你打算繼續這樣折磨對方嗎? 還是希望活得好一點?」達文點頭,永梅卻認為自己已經沒有感覺。夫妻最大的悲哀,就是無法接近對方,而悲哀中的悲哀,就是不再想接近。
怎樣化干戈為玉帛,就必須重新發動永梅的柔情。我只好轉向達文:「我知道你愛你的家庭,但是你最大的錯誤,就是三十年來完全無視妻子對你的怨恨。你既然有能力把她變成現在這個模樣,當然也有能力把她變回自由活潑的樣子!」
太多對不起
像大衛一樣,達文靦靦覥覥地轉向妻子,永梅仍是一面不屑的神情。我鼓勵大衛:「別怕她又潑冷水,你有一個強大的肩膀,不怕她的拳頭!」
幾經辛苦,達文面對永梅,巴巴結結地求她寬恕。他說:「對不起,我一直不明白你的感受,讓你變成這般苦澀。只是你一向我發惡,我就毫無辦法!我們可以重新開始嗎? 學習怎樣彼此接近嗎?」永梅沒有回答,但是起碼一反常態,沒有罵他,還由得達文牽起她的手。
一句對不起,有時比百般解釋更為有效。偏偏這一句話,在很多夫妻的詞彙中,並不存在。當然不是一句對不起就可以解決前嫌,那只是一種要求接近、要求妥協,為彼此的僵局找個出口。
也許有人會問,為什麼我總是叫男的去道歉? 夫妻之間實在彼此都有太多對不起對方之處,但是如果連這一點都要斤斤計較,那就怪不得他們的女人如此氣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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