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6月23日 - 信報
我半年前在北京就見過這一家三口，一個十五歲的男孩子，就是不肯上學。我們安排在早上十時會見他們，跟進這個案的輔導員卻提醒我說：「太早了，他還沒有睡醒，一定來不了。」
我說：「那麼就請孩子的父母，無論用什麼方法，都要把他帶來！」我不是有心為難父母，但是孩子出了問題，父母親才是最大的資源，誰也沒有辦法替他們處理孩子。
話雖如此，當時我也沒有把握這父母真的可以把孩子帶來。約見那天，我們都有點患得患失，望穿秋水，但是慶幸地，父母終於把孩子帶來了，一個蒼白的少年，面孔被風衣的斗篷遮掩了一大半，無精打采，但是起碼來了！
原來他在前一天就與兒子約法三章，把要穿的衣服一件件順次放好。第二天一大早，不管兒子有沒有醒來，拉起他就穿衣上路，兒子矇矇矓矓的被擁着前來，起碼證明父母不是全無辦法的，但是孩子來是來了，人卻仍是在睡夢中。與他談話，起先還勉強應對，很快就閉上眼睛，入定去了。
每個問題兒童背後，都有一對不和的父母。因為不和，讓他們有意無意地抵銷了對方的效率，結果是誰也無法成功地管教孩子，很快地，父親就把矛頭指向妻子。這是個十分健朗的男人，操着響亮的北京口音，有板有眼，他的妻子看來楚楚動人，但是對丈夫卻是十分冷漠，男人不斷訴說妻子不肯與他配合，讓他無法發揮，她也是愛理不理。
這次雖然成功地把孩子帶來，她卻毫不領功，雖說她也希望孩子的生活多些陽光，但是看來她對丈夫的怨恨，要比什麼都來得深切。對丈夫的要求合作，她大都無言以對，總是把面轉向別處，要說話時也是輕描淡寫地說：「他太大男人了，只有他對，別人都是錯的！」
帶着濃厚的無助
那次會面，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於把這對夫妻的手拴在一起，為孩子着想，答應不計前仇，合作處理好孩子的事。我正為他們高興，誰知半年後回到北京，個案的主診導師又把這家庭帶來。同樣的一家三口，同樣一個口齒伶俐的父親，同樣一個鬱鬱寡歡的母親，卻是一個更顯蒼白的兒子，可見家庭中很多固定了的形式，並非說改就改的。原來兒子在這半年間完全沒有上學，一直逗留家中，有趣的是父親再也不堅持，甚至認為孩子不上課也無不可。孩子一直把面孔埋在膝蓋上，再加上他那特大的斗篷，把自己全部埋藏起來，讓我無從入手，只好靜觀其變。
父親仍是一個人在獨白，說的話與半年前幾乎是同一版本。唯一分別是，他說妻子愈來愈不顧家，愈來愈愛外出，他是那樣地喋喋不休，妻子卻是毫無反應。兒子久不久時，抬起頭來看看他們，卻用手塞着耳朵，好像在嫌父親煩不勝煩。我問兒子為什麼塞起耳朵，母親盯了丈夫一眼，代孩子回答說：「他太囉嗦了！頂多聽他三句話，誰都受不了！」
父親不斷為自己辯護，說上了三遍、三十遍，愈沒有人回應，愈不能停口。兜了一個大圈子，才結結巴巴地說：「上次你讓我們握手言和，但是一回家，就打回原形。」我不知道他的妻子為什麼對他如此不留餘地，但是，愈聽他說話，愈覺得他那源源不絕的聲音底下，帶着一股濃厚的無助。
囉嗦的「婆婆」
對於丈夫的表白，妻子始終沒有回應，只怪他太多話，她說，連鄰居都給他起了一個綽號叫「婆婆」。一個「大男人」怎麼變成一個囉嗦的婆婆？箇中必有其前因後果。我看這男人好像很想接近妻子，就是不得其門而入，我提議他何不利用這個機會，好好地問問妻子，究竟有什麼不滿之處。
男人真的面向妻子，依依啦啦地要求妻子與他溝通，妻子不置可否，只答以後再算，男人向着我們，又一連串的說了很多洩氣話，這種不斷重複的僵局，連孩子都挺起身來為他們着急。我趁機問孩子說：「你看他們這種交流方法行得通嗎？」孩子搖頭說：「行不通！」我說：「不如你去幫他們吧！」
孩子真的對父親說：「爸，你好好地問媽去！」
父親轉向妻子，說：「我兒子讓我問你，究竟有何不滿？能對我說嗎？」
無計可施的父親趕快借兒子的名出招，在兒子的堅持和指揮下，夫妻兩人不得不交談起來，幾經辛苦，妻子終於恨癢癢地對他說：「你不記得非典那一年，因為我不同意你，就把我打得頭破面腫嗎？」
男人答：「是非典那年嗎？還是世運那年？」
女人更是生氣：「當然是非典那年！」
兩人在無謂的小節又僵持了一會。我嘆一口氣，問男人說：「她終於告訴你為什麼不理睬你了，因為你把她打得頭破面腫！你怎樣回應？你會向她道歉嗎？」
他向妻子說：「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不會計較的！」
這算是道歉嗎？孩子又忍不往出手，對父親說：「爸，這不是道歉！要對她說，對不起，你原諒我吧！」
男人又靦靦覥覥地對妻子說：「我兒子叫我對你說對不起，我都照做了。你會原諒我嗎？」
三角鼎立的平衡
兩個男士就是這樣你導我演的一起企圖溶化他們家中的女主人，但是妻子並沒有為之動容。這次我學乖了，不敢過早宣布樂觀，讓父子繼續努力，反正孩子沒事可做，總比他白坐着好。很多人不明白，一個人被暴力侵犯，即使只有一次，也會留下深刻的傷痕，尤其侵犯你的是身邊最親密的人。怪不得妻子一直以來對丈夫那麼生氣，現在即使把心結吐出，並不等於就能立即原諒對方，況且這男人處理問題的方式實在窩囊。可幸的是起碼知道實情，總比矇在鼓裏亂打亂闖要好。
在整個過程中，最有趣的是現象，並非父母之間的糾纏，而是那個本來死氣沉沉的孩子，對一切事物都沒有興，唯獨在調停父母矛盾的工作上，卻是如此絕對的投入，讓他變得振振有詞。
我記得曾經問過一個十歲的孩子怎麼不肯上學，他說：「因為我的家人比上課更加重要！」因此我問這青年人說：「就是因為要守着他們，所以你不肯出門嗎？三個人糾纏在一起，豈不要悶死？」
他笑着回答：「還是去上學好！」
我不知道他是否真的能夠掙脫出來，看着他如此努力協助父親化解妻子的恨意，一個蒼白青年搖身一變原來是父母的專家！對我來說，又一次證實這個鐵三角的威力。怪不得家庭治療理論大師Murray Bowen 說：「人的所有問題，都是因為走不出父母的鐵三角！」
父母出現矛盾，孩子就會自然加入，形成三角鼎立的平衡。這個重要的理論，解釋了很多人無法理解的人際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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