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12月8日 - 國際先驅導報
十幾年前,我曾在課堂上說過:50年後,中、日必有一戰。但是學生們譁然:馬老師,您可別嚇唬我們。“不是嚇唬,只是直覺。反正我是看不到了,你們要當心”,云云。
最近,一個快要畢業的學生發電郵給我:“老師,我決定參加自衛隊了……”,在我的學生裡,他應該是第一個。
罪——不復愧疚
如果說手上沾有中國以及亞洲人民的鮮血,那也至少是現在日本年輕人的祖父、曾祖一代了。再讓他們上溯兩三代為祖上去“反省”、“謝罪”,是否可能?是否現實?是否有意義?
日本人對“過去的戰爭”是作了相當的反省的,而且至今還在“反省”之中。筆者在本報也曾談起過(請見“和風隨筆”之《武士刀與原子彈》(2010-8-6)、《日本人如何反省戰爭》2010-8-20)。
但是,中、日文化的迥異,也表現在思想方法上。對於日本來說,首先是歷史觀與中國人迥然相異——中國是斷代史觀,而日本則是“綿延史觀”。
中國歷史上,兩三百年改朝換代一次。後代絕不會為前朝的“罪行”負任何責任(包括心理層面)——正因為前朝有“罪”,才要取而代之的。
但日本,如果從傳說中的神武天皇(紀元前六、七世紀)開始算,“萬世一系”,至今已有125代天皇了,有“換代”而從未“改朝”。就是近世最大的的變革——1945年的“戰敗”——沒有換天皇,沒有改元號,甚至連戰前戰後從哪一屆內閣劃分都說不清楚。
這種“綿延史觀”,加上戰後彌漫日本的“一億國民總懺悔”論,轉移了對戰爭責任追究的視線,再有進步勢力反對軍國主義的“努力”,也就使戰後幾代人都“無可奈何”地要在為“過去的戰爭”辯解的同時,“永遠”地反省下去。
但中、日之間,對於“反省”不但立場相反,而且對反省的內涵外延、作法結果等的認識不盡相同。這是不可能取得一致的。
老一代日本人是感到確實做過對不起中國的事,不管有些人如何要將侵略行為合理化,但內心的“愧疚感”是無法抹消的。1972年中、日邦交正常化後,日本提供了一系列的援助,卻幾乎沒有被中方在國內提起,表示感謝。日本雖有微詞,但也不了了之,就是這種愧疚感使然。
同時,中方在經濟交往中,有不少在日方看來是不公平、不合理的要求,但在“友好”的大旗下,日方就咬牙接受了。這也是出於當時的交涉者心裡有愧——他們自己或父輩對中國幹過壞事。
但是,時過境遷,畢竟已是從飛機到“因特”的網路遍佈全球的時代。不管是否到歐美去留過學,現在的日本年輕人腦子裡,傳統的歷史觀和歐美的現代思想的比例,發生了很大變化。
在他們心目中,即使老一代“有罪”,也輪不到他們來“賠罪”、“道歉”——爺爺、太爺爺的作為與我何干?再與歐美的所謂“自由”、“平等”思想聯繫起來,他們更加主張即使在國家之間,也應該平等相待。動輒拎起“歷史問題”敲打日本之類,使他們漸生反感。
厭——中華思想
前些日子,一位中國人同事問我,近年來在日本教中文或有關中國問題的日本教師裡,好像“親華”的不多了,取而代之是些年輕的“厭華派”。而這些年輕教師,不但現代漢語水準比他們的上一代高,而且往往是長期留學中國,甚至是中國幾個著名大學的碩士、博士畢業。但他們不像老一代教師,對中國讚不絕口,而是表面比較客觀,但實際上不乏“厭惡”。他們去了中國,捧了這個飯碗,只能吃這碗飯,但是他們討厭中國,甚至包括一般中國人。
當然,在日本人中,真正的親華派不多,說“知華”可能比較確切。老一代主要喜歡或者說崇拜的物件是中國的古代文化。老一代日本人,不但能夠直接閱讀中國古典,還有的會寫漢文詩。我身邊的幾位日本人漢語老師之間,甚至常有漢詩唱和。
可是,日本年輕一代的漢文水準就是那麼不到兩千個漢字。而且學中文的簡體漢字,又與中日繁體字掛不上鉤,更談不上解讀古典漢籍了。但是對中國的現實,比他們的日本老師們要知道得多,而且是親身感受。當然其中就有中國政治、社會的暗部。這再用他們自小培養起來的價值觀來衡量,那當然就是“厭惡”油然而生。
究日本人“厭華”緣由之極,往往是所謂“中華思想”——主要是指自秦漢以來,中國自以為世界之中心,中國人又慣於強烈表達自己的主張。
“那美國不也是一樣嗎?日本人為什麼不‘厭美’?”我問。
“美國離得遠啊!越近越覺得討厭……”有識者答--——這會不會是日本“中國威脅論”的心理情結呢?
日本人一般不善於表達感覺,而只好壓在心裡,但是到了壓不住的時候,就會以很激烈的形式爆發出來。前兩年的“毒餃子”事件,就是多年對華“積怨”一次大爆發。日本媒體一夜之間就掀起了厭華風,甚至連NHK也丟掉了一向“公正”的面紗,接連一個月,每天的主要新聞時段,頭條都是“毒餃子”。連我上課講到餃子,也只好教學生如何包“毒餃子”了(當然是開玩笑)。
不知在日本長期滯留過的魯迅,為什麼會有“痛打落水狗”的思想。日本有識者對我說,讓著弱者,是日本人的倫理道德之一。戰後至今,之所以日本人對中國一再“退讓”,其中有對侵略的反省,但也正是認識到,由於日本人過去的作為,才使得中國在戰後幾十年,不能馬上脫離貧窮——有一種愧疚。但是現在,中國經濟發展了、強大了、超過日本了,同理,你(中國)就應該“讓著”日本,至少不要再像以前,在戰爭責任呀,賠禮道歉上那樣咄咄逼人(日本)了。
在日本是講究“師道尊嚴”的(但現在也基本“掃地”了),但沒有“一日為師終身為父”的觀念。中國總認為是當了日本上千年的老師,就應該得到感恩。殊不知,“學生”一旦發現“師道”有誤,就會馬上“跳槽”。
日本近代的“脫亞入歐”應該說無可指摘——通過對鴉片戰爭的觀察,當時的日本學者就明白,再跟著中國走下去,結果日本只有像大清帝國一樣,成為西歐列強的殖民地。
“入”了“歐”,日本還是繼續跳槽——先是學習“蘭學(荷蘭)”,英國稱霸後,又改宗“英學”,兼收德奧……戰後就拜倒在美國腳下……
日本人的不僅“學習”本領高超,“消化”機能也是驚人的。自遣隋、遣唐使開始,不管是對中國還是歐美,日本從來沒有盲目全盤接受過——在各種借來的外衣之下,日本民族固有的“核”不但從來沒有消失過,還“頑固”得很——這也正是日本文化的特異性之一。
至於近年來日本人對中國態度的變化,有沒有嫉妒的成分在內?筆者是沒有明顯感到過,而且看到日本人早就做好了在某個時期,中國經濟超過日本的心理準備了。
但有識者曰:“當然有羡慕、嫉妒。但是不會表現出來的。因為日本人覺得,一旦承認自己在嫉妒,那就等於承認‘敗北’。而承認(中國超過日本的)現實,則不算敗北。”
日本在釣魚島事件中表現出的“暴躁”,是承認“敗北”呢,還是失去了“自信”?
旗——愛國精神
看到10月16日在東京六本木向中國大使館示威遊行,我確實吃了一驚——白刷刷的一片日之丸旗——是我來日20幾年所未見。
日本人不尊重“日之丸(日章旗)”的程度可謂世界罕見。很多日本人,特別是反戰教員,在正式場合拒絕向“日之丸”致敬。這是對“日之丸”曾是日本軍國主義推行侵略,迫使國民走入戰爭深淵戰爭象徵的抗議。
戰後,“日之丸”曾一度被佔領軍原則上禁止懸掛。後來開禁,才作為國旗,但一直是從習慣,沒有法律依據。直到1999年才通過了有關法律,但撤銷了原法案中有關要求尊重國旗(和國歌)的條款。後來卻發生了右翼勢力強制人們向“日之丸”致敬的情況,引起法律訴訟。現任平成天皇卻曾兩次明確表示,“希望不要強制”人們尊重“日之丸”和齊唱“君之代”。
關於日本人“不愛國”, 在筆者參與撰稿的《另一個日本》(2008年6月2日本報)中已經涉及過。在日本戰後的反戰活動以及教育中,“愛國”一詞是被摒除的。中國人不能理解,日本人怎麼能不“愛國”,而我的日本學生談起中國人居然會“愛國”,覺得是“nonsense(不可理喻)”。尤其是對中國進行“愛國主義”教育覺得不可理解。一般日本人也都認為,國家就是國民的對立面,作為政治機器的“國家”,怎麼能去愛!
戰前戰中,軍國主義勢力正是推行極端的“愛國主義”、“皇民化”教育,驅使老百姓走上侵略戰爭的戰場。所以戰後,日本教育界和民主勢力對“愛國”一詞,包括“日之丸”和“君之代”的警惕性很高,生怕再次成為右翼灌輸法西斯思想教育的工具。
但同時,近年來,日本在國際體育賽事上成績漸佳,“日之丸”的出現頻度增多。尤其是對於年輕人,“日之丸”已逐漸成為一種表現喜悅和自豪感的象徵。同時,右翼利用“日之丸”等宣揚法西斯思潮,要求日本年輕人“愛國”,所引起的反感也比以前要小一些。
日本的戰後教育中,反戰因素很強。但同時具有兩大特點,或者說是欠缺:一是過分;二是極端。
追究戰爭責任也好,維護憲法非戰“九條”也好,反對核武器、核武裝也好,言論界就好像處在一種“紅色恐怖”之中。持不同意見者,不一定都是右翼勢力,但“言”輒得咎,丟官下馬,幾至噤若寒蟬。一些被認為是“非正義”的言論,幾乎不能上市,國民也就失去了思考和辨別的機會。
而對於反省戰爭,則將“和平”極端化,片面強調日本國民受到的損失,輕視甚至掩蓋日軍侵略加害的一面,好像只有日本才是戰爭的最大受害者。
現在的年輕人沒有包袱,沒有愧疚感。所謂代表“正義”的“紅色恐怖”,反而會讓他們同情甚至接受那些不能自由發表的右翼言論,甚至成為其支援者。而右翼分子到了不怕丟官時,也就“無所畏懼”了。一旦衝破了進步勢力的閘口,就會更加方便地宣揚其積壓了很久的主張。
2008年,因主張“大東亞戰爭不是侵略戰爭”,“日本被冤枉為侵略國家”等等被解職的原空自幕僚長田母神俊雄,就是一個有標誌性的代表人物。從自衛隊退職後,反而變本加厲,到處宣揚日本“不曾是侵略國家”、主張日本進行核武裝……而他的主張,事後在網上竟然得到了六、七成的支援率。他正是最近這次六本木反華示威遊行主要組織者之一。
在這次示威隊伍裡,可以看到很多人穿著配有德國法西斯“萬字旗”臂章的制服,打著“皇軍復活”的橫標。
有識者指出,近年來日本的“右傾”、“厭華”的浪潮,基礎主要是年輕人。這種對中國無知而又“厭華”的年輕人,主要是為了發洩不滿。並非全是對中國的不滿,而是因為目前這些年輕人自己的處境——生活水準(相對)低下、就職難、對自己的前途感到無望,以至精神困頓……主要是受到傳統媒體和網路言論煽動而加入“厭華”行列的。
日本從政界到媒體,一直指責中國煽動民族主義情緒以反日,但日本著名金融專家榊原英資卻指出,在日本媒體等等也在煽動民族主義。
權——“年輕將校”
“年輕將校”這個概念,來自日本戰前。當時在日本陸海軍中有一批思想過激,主張天皇親政的年輕軍官,亦稱皇道派。他們企圖“挾天子以令天下”,推行侵略擴張,以所謂“憂國憂民”的正義感,宣揚極端民族主義,並“下克上”地接連發起了一系列兵變,殺死或企圖殺死他們認為是有礙於日本軍事侵略擴張的一批政治人物。
現在,日本對這種抱有極端民族主義觀點,言行過激的人,往往稱為“年輕將校”。這次的釣魚島事件,在民主黨政權內就有一批這樣的“年輕將校”“嶄露頭角”。
當然在年齡上,這些人都有四、五十歲了,但在日本政界,他們還是算“年輕”的。比如這次直接下令逮捕中國船長的時任國土交通大臣的前原誠司,就是代表人物之一。
前原一貫主張“中國威脅論”,直到最近,轉任外相,還一直借著釣魚島事件,不斷發出強硬言論,對中國出言不遜。現任民主黨副幹事長的枝野幸男也是以“厭華”著稱。最近還公開辱駡中國是“惡鄰”,云云。而戰前,日本也是將英美罵成“鬼畜”;叫囂“暴支膺懲”的。
類似的人物,在自民黨中也有“偶爾露崢嶸”,從歷史到現實,發出一些帶有軍國主義色彩的,鼓吹極端民族主義的言論。但在自民黨當政時,這些人很難接近權力中樞,往往成不了大氣候。
隨著民主黨替代自民黨執掌政權,日本政界的新老交替明顯加快了。相對年輕化的民主黨中,很多年輕政客進入了權力中樞。目前都是掌握實權的大臣級人物。而他們正是不正視歷史,沒有“愧疚感”的年輕人的典型代表,可謂民主黨政權內的“年輕將校”,加之,日本特有的權力構造,和首相菅直人的執政乏術,就使得這些“年輕將校”得以出言不遜,輕舉妄動。這次釣魚島事件突發的背後,就可以看到戰前“下克上”、“兵變”魑魅魍魎的陰影。
戰前,無視國力軍力強弱懸殊,偷襲珍珠港,與美國開戰;後期,不顧戰局的直轉急下,一味固執“本土決戰”……而這次就連盟國美國都沒有承認釣魚島歸屬日本,菅直人卻一再聲稱:東海(含釣魚島海域)不存在領土問題,頗有戰前軍部“大本營發表”的法西斯味道。他10月24日在檢閱自衛隊發表“訓示”時,專門提到“養兵千日,用兵一時”。
最近,外相前原和防相北澤分別提出要修改日本的“武器出口三原則”,在海外與他國共同開發和生產武器;防衛省決定將海上自衛隊所使用的潛艇,從目前的16艘增加到20艘(CNN報為22艘),以抑制中國海軍;據說於今年底決定的“防衛大綱”中,將提出把“國防重點轉向西南”,“強化對西南諸島的防衛”……日本增強軍事力量的言動日趨明顯。
昔日,每逢有這樣的動向,至少曾是議會一大政治勢力、所謂日本進步勢力代表的原社會黨等,會站出來講話,但是,傳承到了現社民黨,已經萎縮到了一個只有十個議員的小黨派,幾乎無聲無息了。
日本近年來從社會到政權的“整體右傾化”現象,原因很多。但很遺憾,主要原因之一,正是民主勢力幾十年反戰活動的“負成果”。
日本大學生中,“關心政治”的很少。十幾年前,我曾在課堂上說過:50年後,中、日必有一戰。但是學生們譁然:馬老師,您可別嚇唬我們。“不是嚇唬,只是直覺。反正我是看不到了,你們要當心”,云云。
最近,一個快要畢業的學生髮電郵給我:“老師,我決定參加自衛隊了……”,在我的學生裡,他應該是第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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