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情書的荒涼時代 - 唐明

2010年10月15日 - 信報

中國文學傳統的一大缺陷，是對於愛情缺乏深入的哲學與藝術追求，只以「兒女私情」四個字輕賤視之。

中國文學的形式雖然繁多，但受到推崇的作品，在漢賦、駢文、唐詩、宋詞、元曲以及明清散文之中，一定不是愛情作品。其中唐詩宋詞以作者廣眾，流派紛多，堪稱中國文學中之最精品，但是唐詩以李杜為尊，專寫情詩的李商隱受到貶抑，又因李商隱的人格再踩低三分，李商隱的無題詩，長期Underrated，只是因為他的詩歌，迷於男女愛情，格局小家，無「經世治國」的大氣魄。

女人在父權社會遭壓制欺凌

至於所有宋詞，除了蘇東坡與辛棄疾偶有非關愛情之作，由評論勾出，另眼相看，其餘都作「國家積弱，氣象萎靡」的表現。然而，唐詩宋詞限於篇幅，即使如長恨歌，畢竟很難寫出蕩氣迴腸的愛情作品，直至十八世紀才有一部紅樓夢面世，作者一心與「聖賢教化」作對，專寫男女私情，以近百萬字，讚美幾個嚮往愛情，富於個性的女子，為中國文學所僅見。

中國文學這一缺陷，原因大致有二：首先，中國女人在極致的父權社會中，是遭到壓制、賤視、欺凌的人口，從不允許有自我的意志，只能服從聽候「寵幸」的命運，從無可能主動追求愛情，但即使如此，也有極少數的女人敢於不聽話，如漢樂府的一首《上邪》：「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是一個女子的激情，可惜沒有留下名字，雖千古之下再讀，依然字字發燙。

中國男人必以功名為先

第二，中國男人身陷極權的精神牢獄兩千年，必以功名為先—因為中國的小農經濟，無法支持溫飽安康的生活，除了讀聖賢書，考功名一條路之外，很可能要冒餓死的風險。同樣是漢樂府，《上邪》的女子尚且能為心頭的愛情高呼，但《東門行》裏的男人，即使妻子表明願意與他捱苦，「賤妾與君共餔糜」，他也只能擺出一臉窮兇極惡：「咄！行！吾去為遲，白髮時下難久居。」像許多港女相信的：沒有麵包，哪來愛情？

劉曉波的自白書《我沒有敵人》，除了在道德與哲學上可與西方偉大的演說並列，也是中國文學的里程碑，因為這篇自白書，歌頌愛情，是其人格的歷史見證，將來千百年以後，如果人性未泯的話，也會像今天讀《上邪》一樣，依然令人心情激盪：

「如果讓我說出這二十年來最幸運的經歷，那就是得到了我的妻子劉霞的無私的愛。今天，我妻子無法到庭旁聽，但我還是要對你說，親愛的，我堅信你對我的愛將一如既往。這麼多年來，在我的無自由的生活中，我們的愛飽含着外在環境所強加的苦澀，但回味起來依然無窮。我在有形的監獄中服刑，你在無形的心獄中等待，你的愛，就是超越高牆、穿透鐵窗的陽光，撫摸我的每寸皮膚，溫暖我的每個細胞，讓我始終保有內心的平和、坦蕩與明亮，讓獄中的每分鐘都充滿意義。而我對你的愛，充滿了負疚和歉意，有時沉重得讓我腳步蹣跚。我是荒野中的頑石，任由狂風暴雨的抽打，冷得讓人不敢觸碰。但我的愛是堅硬的、鋒利的，可以穿透任何阻礙。即使我被碾成粉末，我也會用灰燼擁抱你。」

讀來如同詩句，尤其是最後一句，以荒野、頑石與灰燼比喻自己，與英國小說《呼嘯山莊》的風格很接近，顯然，劉曉波的妻子劉霞是這部小說的讀者，他特意為她留下她最熟悉的文字密碼，表露心迹。

劉曉波的愛情超越文化之隔

劉曉波對妻子的愛情，超越了中西文化之隔，也超越了古代中國文學裏，以「金風玉露」、「金玉良緣」來歌頌愛情的局限。在黑暗與荒涼之中，表現愛情的光彩，反倒與西方文學更相近。整篇文章，由澳洲一位通曉中文的教授David Kelly翻譯，其中最後一句譯作："I am a hard stone in the wilderness, putting up with the pummeling of raging storms, and too cold for anyone to dare touch. But my love is hard, sharp, and can penetrate any obstacles. Even if I am crushed into powder, I will embrace you with the ashes." 也有點英國大詩人布雷克的風格。

正如中國藝術家艾未未所言：中國文化一向在道德與哲學上很薄弱。劉曉波的作品，除了對中國政治與社會的思考，最富於魅力的其實是他寫給劉霞的情詩，信手拈來，浪漫哀傷之外，也有幽默調皮的一面，顯露出完整而強大的人格與精神，與中國文化很不一樣。一百年前林覺民在「與妻訣別書」之中，依然抱着愛情與理想不能兩全的信念，以男女私情為小，愛國愛民為大。但在劉曉波的自白書之中，妻子是支持他追求理想的支柱，他並沒有愛國愛民的包袱，對於他來說，只有對劉霞的愛，是唯一的愛。

劉曉波夫婦成就了一段偉大的愛情故事，但我懷疑，反而是提名他得獎的歐洲人更能理解，對於港男港女來說，高貴得太不可思議，尤其當許多港男的矢志是盡可能與不同的美女上床，多多益善者，他們只會認為劉曉波是一個傻瓜。或許，在現實中，在中國社會百般慘酷的現實中，劉曉波確實是傻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