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窮，也不要窮了知識。民初中國，初接觸西洋文明，也輸入西洋的傳說和怪異，浪漫主義的廢墟、古堡、原野、野民、月亮等主題，是靈性所依，也是靈異所寄。我在德國研究中國五四時代的民俗學發展史，竟發現蔡元培先生在公務繁忙之中，翻譯日本哲學家井上圓了的《妖怪學講義》。妖怪學的英文是diabology或demonology，魔鬼學也。中文之妖，有不正、淫邪、媚惑之意，怪則有奇異、失常之意，日文或中文之妖怪學，並無基督教排斥魔鬼之義。
井上在1891年創立「妖怪學研究會」，用西方哲學和社會學觀點，分析日本妖怪土俗，期望以毒攻毒，借助分析妖怪現象來開啟民智。全書共八卷，分總論、理學部門、醫學部門、純正哲學部門、心理學部門、宗教學部門、教育學部門、雜部門八類，使「讀之者，不但知妖怪之理，亦得藉以窺各學科之大要」。這是借妖怪來開導理性之作，例如教人見到怪異之事，做好科學觀察，反覆思索，找出其中的規律來。若在宗教，則介紹宗教哲學如何理解靈異事件。蔡元培中譯本八冊由杜亞泉辦的亞泉學館購入版權，可惜原稿毀於火災，只餘《總論》一卷，光緒三十二年（西元1906年）交由上海商務印書館出版。
中國儒士著書搜神，意用多端，有發明神道、演示教理者，也有借神怪展諷喻或施教化者。前者如晉朝干寶《搜神記》，後者如紀曉嵐《閱微草堂筆記》，又或兩者兼備，如蒲松齡《聊齋誌異》。鬼神世界活潑，也顯示人間思想開通，生活自由閑適。若如現今香港人之工作勞累，正經談話也少，便無閑情逸趣，無心談鬼說狐，懶理人家鬼怪事。所謂「窮風流，餓快活」，窮人見鬼，是壞事，也是好事。窮人不見鬼，是自己活得淒慘，連鬼都不如，鬼見愁也。
錢可通神
所謂同性相吸，同氣相求，窮人如向上，應思念神佛，便會見到聰明正直之人或神；若然人窮志短，長嗟短歎，便愈窮愈見鬼了。西洋的中世紀神學，也有眾生鏈條（chain of beings）之說，由上帝到耶穌到聖徒到人，再到鬼怪、動植物與土石。將自己放在較低位置，自慚形穢，便會見鬼。
士人修養自己，浩然之氣，至大至剛，小人物只能依傍外物。客家人諺語「財長人志」，就是說錢可壯膽，使人志氣昂揚。古代的錢幣，外圓內方，象徵天圓地方的天理，也象徵君子外圓內方的人情，天理人事俱在，於是有法力，特別是古代賢君錢幣，例如唐高祖鑄造之開元通寶。以前兒童心口掛古錢辟邪，近年道士也將仿製之古錢串起，做成錢劍，掛在壁上驅邪。俗語錢可通神 ，依照正法，「通」是接通、交通的意思，不是買通的意思。錢是買不通神靈的，連鬼怪也買不通，否則富人可付錢予陰曹續命了。俗語說的「有錢使得鬼推磨」，說笑而已。
同是天災，故事不同
貧民多遇鬼，特別是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大陸難民湧入香港，貧民被迫居於往昔的蠻荒異域，如墳場山坡、沼澤魚塘之地，如鬼魂一樣，自我放逐。例如天水圍魚塘區、粉嶺和合石墳場附近的山坡地，都有靈異故事。貧民彼此交換消息，聯絡感情，也是無傷大雅。上月聽了香港人網的「恐怖在線」，訪問香港1972年「六一八」水災之災區，港島半山區之旭龢大廈及窮區和秀茂坪的雞寮木屋區（今觀塘翠屏道一帶），節目發現，木屋區（臨時安置區）改為屋邨之後，仍有鬼事流傳，富人區則無。 半山區旭龢道，大廈林立，中間卻留空一處，建了休憩公園，原來是旭龢道二十號旭龢大廈舊址，即當年山泥埋人之所。事隔多年，每年6月18日，仍有人在公園拜祭。公園內有水池，應是鎮煞之用。
據說，某夜有一菲傭拖狗散步，小狗掙脫索帶，走近水池狂吠，菲傭追近，一看，池底浮現人臉，嚇得她拔足狂奔。另一宗怪事，則是情侶深宵拍拖，依偎接吻之際，地底傳來呻吟之聲，嚇得兩人奔逃，上了的士之後，男子驚見雙手滿布泥濘，不知來自何處。見鬼的兩人都是外人，菲傭更是外籍，可見富貴街坊已不再見鬼了。
猛鬼課室
秀茂坪本名掃墓坪，乃墳場地，有兩次山泥傾瀉災難，六一八水災之前，已有塌泥事故，死近百人，居民在晚上不時見到團團白影在災場飄浮，哭聲淒厲，也有滿身泥濘的人在街上走過。為了撫慰亡靈，居民建造廟宇拜祭，但冤魂不息，再發災難。六一八塌泥，死七十一人，雞寮舊址改建秀茂坪紀念公園。
1976年盂蘭節，秀茂坪上邨超度亡魂，一陣陰風將祭壇神像及物品吹跌，法師預言該年應有不測，事後不足一個月，山泥傾瀉衝入秀茂坪下邨第九座，十八人死。災難過後，居民行經受山泥摧毀的下邨第九座公廁時，聽到小童呼救，聲如「媽媽救我！」。附近一家中學，傳聞有學生在課室溫習至深宵，走樓梯離開之際，聽見噹噹之聲，如有人敲打鐵罐，彷如活埋者在求救。學校地下有課室，塌泥災難之後荒廢，傳聞是亡靈上課之用。
這些異聞，與其說是驚嚇故事，不如說是大災難的庶民記憶。六一八水災的記憶，很多都被電視台的籌款義演掩蓋，變了李小龍隔空踢木板的表演情節。雞寮鬼故事，令人惦記香港的災難來自居住環境之險惡。今日山坡穩固，但居所依然險惡，幾乎一半收入奉獻予地產魔，屋邨及商場由吸血鬼把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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