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1月4日 - 信報
第一季給人新鮮感加困惑，第二季讓困惑落實：表面上，Netflix幫助韓劇進軍國際市場，加強了「韓流」的力量，挑戰了美國流行文化的全球霸權，就好像YouTube幫助以Gangnam Style、BTS為代表的KPOP在全球走紅一樣。這些網路平台讓愈來愈多的外國用戶不用經過電視台、電台的引進就能接觸到正版的、即時的亞洲內容。
可實際上，與其說是韓劇藉助Netflix走向全球，不如說是Netflix利用甚至剝削了韓劇的全球聲譽。
先從產業來看，Netflix成為了霸權。Netflix在2013年憑自製劇《紙牌屋》逐漸崛起，但韓劇在此之前已有國際影響力。千禧年代，《冬季戀歌》、《大長今》風靡亞洲。2010前後，《來自星星的你》、《太陽的後裔》又掀起新一輪熱潮。學術界出版了韓劇在澳洲、中東、東歐、拉丁美洲、西歐和北美的觀眾與粉絲研究。
那時的韓劇能走向全球，一方面是因為在韓國政府資助下，許多劇集以低價甚至免費的方式給各國電視台播放，不要白不要，另一方面是國際粉絲社群和字幕組的熱情推動。
無可否認，Netflix讓韓劇的國際知名度進一步提升，吸引了許多平時不看韓劇的觀眾（尤其是男觀眾），但韓劇對Netflix的幫助可能更大。在2021年的最後幾個月裏，因為《魷魚遊戲》，Netflix的訂閱用戶數量增加了438萬，創造出近9億美元的價值，股票市值增加了190億美元！
更大的影響是，Netflix重組了韓劇產業。根據Park Ji-hoon等人的研究，Netflix財大氣粗，重本投資，提升了韓劇的預算，增加了題材的多樣性，打破電視台對劇集形式的束縛，比如集數靈活（《魷魚遊戲2》就只有7集），提供了較大的創作自由。
知識產權
這恰恰也是問題所在，Netflix逐漸壟斷了韓劇最頂尖的人才。而且，Netflix最「毒」的招數是牢牢佔有知識產權，這既是長期賺錢的保證，也能鉗製人才，《魷魚遊戲》的編劇黃東赫歎息：「產權在Netflix那裏，即使他們跟我談判不順利，他們可以去找另一個編劇，推出這部劇的第二季、第三季」。
從文本來看，韓劇不再「韓」。Netflix也改寫了韓劇的文本風格，之前的《冬季戀歌》、《太陽的後裔》等由電視台原創的韓劇主要宣揚儒家文化，書寫浪漫愛情，迴避性、暴力與粗口，適合闔家歡式觀看，也吸引了一些歐美粉絲，他們對動不動就上床、一言不合就鮮血狂飆的美劇感到疲憊。比如，《愛的迫降》（2019）的男女主角在熱戀中被迫分開，可能再也無法見面了，也只克制地接吻，從未發生關係。不管你是否喜歡，這就是韓劇的特色。
然而，Netflix的原創韓劇畫風突變。當看到《黑暗榮耀》（2022）中露骨的床上戲、不停聽到一連串粗口時，頓覺韓劇變天了。至於第一季《魷魚遊戲》簡直是過度血腥暴力，引發大量批評。
電視劇也是文學，文學是人學，當然可以寫這些人生的維度，可是，當韓劇變得跟美劇一樣露骨，韓劇的獨特性在哪？美劇的百無禁忌有時令人崩潰，如Netflix自家的《勁爆女子監獄》出現了肛門照片的特寫鏡頭，我看的時候正在吃飯，之後好幾天都深感不適！天啊，韓劇也要變成這樣了嗎？
第二季《魷魚遊戲》繼續過度暴力，跟第一季一樣，用高明度打光、五彩的兒童場地來反襯屠殺、群毆和肢解，讓暴力更顯恐怖。Netflix就愛投資這種恐怖、驚悚題材，之前的《屍戰朝鮮》亦如是，因為韓國電視台不願拍這些。長此以後，這是擴大還是收窄了韓劇的題材，還未可知。
階級剝削
但是，我可以接受《魷魚遊戲》的暴力，因為它們不是單純地為了製造奇觀而刻意血腥，而服務於階級批評的思想主題，這是該劇最大的建樹之一，也是它打動全球不少觀眾的原因之一。
貧富收入不平等，不僅僅韓國社會的惡疾，也是全球大部分地方持續存在的毒瘤。人們在現實生活中負債累累，淪為下層，被迫加入遊戲，但這裏跟外面沒有什麼不同，也是有錢人逍遙自在、窮人任人魚肉的世界。哪裏都是吃人的社會，哪裏都是資本主義階級剝削的叢林，我們已經無法想像資本主義之外的社會秩序。
對《魷魚遊戲》的最大不滿，是把一向用心塑造女性角色的韓劇改成對女性不太友好的文本。雖然《來自星星的你》、《愛的迫降》未必是女性主義文本，但至少努力地刻畫千頌伊（全智賢飾）、尹世理（孫藝真飾）等女性形象，戲份多，性格豐滿而立體，多年以後也令人難忘。
而《魷魚遊戲》前兩部的女主角可謂是被「象徵滅絕」（symbolic annihilation），剩下的女性幾乎都是刻板印象：第一季中為了生存而出賣色相的「蕩婦」，第二季中弱不禁風、最終慘死的「清純少女」，被兒子拋棄也不介意繼續付出所有、關愛眾生的「慈母」……連脫北者、南亞裔、跨性別者的角色的豐滿程度都勝過這些女性。這還是大家喜歡的「韓」劇嗎？
並非說Netflix的韓劇必然放棄塑造女性形象，《黑暗榮耀》就是一大驚喜，文同珢是宋慧喬從藝二十多年來最複雜、最有個性的角色。未來，希望Netflix的韓劇在力圖吸引男觀眾的同時，也要注意留住女觀眾，多來幾個文同珢吧！
香港教育大學文學及文化學系助理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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