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10月10日星期日

我們的大學還缺點甚麼? - 張承志

2010年10月10日 - 蘋果


我的母校、北京大學的國家發展研究院邀我來向大家表示祝賀,表示一個校友對畢業生的祝福,這使我感到負擔沉重。因為作為一名作家我習慣了書面語,我很怕出現語言的傳達問題;而早年的畢業生就好像一個游子,回到母校,人有一種失語的感覺。所以,為大家編幾句哪怕簡短至極的賀詞,於我也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也許,我只能想像自己在代表一種期望──它屬於許許多多的平常人、那些不擁有權力也沒有話語可能的人,他們習慣把自己的前途,寄托給自從五四以來經常是矯正世道的傳奇力量的北京大學。我猜測着他們的期望,我做為他們中的一員,祝賀同學們熬完了冗長的學業、拿到了寶貴的證書、從一所名牌獲得了畢業。我們祝賀大家自今日起,正式推開了社會的沉重大門,迎着風浪、迷茫和鬥爭,走上報效養育自己的父母人民的道路。

我還想說,離開學校後你們將面臨的一切,並不一定限定在專業的方向、尤其不一定僅僅是經濟範疇內的職業──同學們從今天將直面和投入的,是一段激烈的分化與重建、富裕與危機的歷史,是一段可能決定中華大國命運於一瞬的歷史。它的內容與蘊含,今日尚不能盡知,唯有在又一個百年之後,才能被人感慨與總結。

所以,大學、哪怕是名牌大學教給你們的知識,不僅遠遠不夠而且面對如上命題,學科知識只是杯水車薪。

前幾天在報紙上見過這樣一個題目:「我們的大學還缺點甚麼」。這是一個好問題。如果允許我「村言無忌」插嘴作答,我想說:在我們的大學裏(至少文科),那缺的「一點」不是別的,缺少的唯有常識。是的,常識。在中國知識分子的聰明大腦裏和我們高校的課程與教材中,缺少的東西可以數出兩樣:真理,以及常識。

在這樣一次喜慶的典禮之上,不宜對這一觀點展開與舉例。唯有一個例子可以一提──那就是五四運動。

九十年前,是我們北京大學的前輩校友,發動了拯救中國的、偉大的五四運動,把中國引入了革命的新紀元。但是,包括五四的先驅在內,我們早期的校友們沒有留意、所以我們也沒有從大學裏讀到、民眾中當然更不會普及如下的常識──五四運動抗議了巴黎和會對中國的不公,但巴黎和會首先是西方陣營慶祝對奧斯曼帝國五百年征戰攻防的勝利的慶功會。由於奧斯曼帝國的衰亡,中國才最後失盡了屏障。巴黎和會是一次西方陣營瓜分奧斯曼帝國遺產的分贓會,然而五四的先驅們,卻缺乏對奧斯曼帝國的、唇亡齒寒的認同感。中國的地位,並非如歷史講義寫的在「戰勝國」的行列裏,而在贓物或獵物的清單中。從一個宏觀的視野看,一切原本清晰:中國報名加入的陣營,本來就以吞噬中國為大計。

對奧斯曼帝國缺乏常識,對阿拉伯世界缺乏常識的現象,延續至今。直至今日,常識的缺乏,導致了目光的短淺;腦袋裏灌滿了西方價值觀的中國人,毫無對同一命運的兄弟的、唇亡齒寒的歷史認同感。還可以預計,在一個很長的時期裏,人們也不會同意這樣的觀點:即──沿着地中海的那條陌生防線,乃是中華民族的萬里長城。

我想表達這樣一種感覺:由於半殖民地和屢戰屢敗的歷史暗示,我們祖國的高等教育,自它呱呱墜地問世近代伊始,就有着殖民地順奴的遺傳、與大中華天朝的「龍內障」──這些潛在的因素,不僅影響了中國知識分子的品質,也造成了中國人對世界的、知識與常識的不足。

可謂凌辱之極的八國聯軍蹂躪之餘的庚子賠款,與中國早期知識分子臨盆分娩之間的關係,是橫行今日的知識分子短視、迷誤、偏見與軟骨現象的一種基因。我們被教授的知識,與其說與中國古典與共產主義,莫若說與帝國主義與殖民主義淵源深厚。另一個命題是:在全盤接受西方的價值觀之外,可怕的弱者歧視,也在知識分子之間形成痼疾,並向人民傳染。

與革命孿生的人道悲劇,反復宣傳着革命的不合理。在革命失敗後彌漫的唯經濟論,逐漸成了一個文明古國的時髦。踏着計劃經濟的廢墟,大家都在人云亦云:經濟是絕對的、經濟學無道德。經濟規律是天道滄桑,它是自然規律不可阻擋,順之者昌,逆之者亡。

但是,在嚴酷的現實中,人們卻愈來愈強烈地感受到:姑且不說橫行的踐踏公理,姑且不說這個患了不公正癌的地球的正義問題──只是在經濟範疇之內,世界經濟中的道德因素,已經再也不能否認和無視。它喧囂在水面或水底,早已不是經濟的一種現象、而是一個緊迫的社會問題。

還有──過分強調馬克思主義對經濟運動中剩餘價值的分析,卻忽略資產階級本身歷史實態的揭破──也已經不能說服民眾。資產階級的歷史軌迹的發掘,已經是急待開拓的領域,是沉默的世界渴望瞭解的題目。不去究明十六世紀以來資產階級怎樣步步坐大、壟斷並實現全球化;不瞭解它的基因和雛形、它最初的細節尤其它未來的趨向,就不可能理解我們身處的世界。

所以,一旦離開了校門,從可信的常識,到普遍的真理,畢業生的繼續求知和知識重建,就開始了。

說離開校門之後求學才真正開始,是否是一種過分的表達呢?不,所謂求知要從搖籃直到墳墓;如果,我們能把求知看成人活着的一項目的,就永遠不會停止自己的學習。

所謂知識重建,不是從一些真誠的學生,向世態惡俗、向市儈、向體制的異化和投降;我們在這裏談論的,是那些決心不侮辱自己的生命、決心做具備尊嚴的知識分子的一些人的──追求真理的問題。

隨着簡直像河流一樣川流不息的學生畢業,在這所學校和別的學校,從不同的角度,在不同的程度,我們的努力不會終止。子子孫孫,無窮匱也。我願意想像,在一代又一代的畢業生的持續追求之下,我們最終一定會清除殖民主義種下的思想病灶,營造出一種──普世的價值觀點、與嶄新的知識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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